是夜,他挑灯批阅奏折,不慎睡了过去。
    待他再度睁开双目,他竟然发现自己并不在思政殿内,而是在一处大宅里。
    这大宅远不及九阙,之所以称之为大宅,是因为这宅子与寻常百姓所居住的宅子相较,甚是开阔。
    他将这宅子逛了一圈,奴仆皆唤他为“大少爷”。
    门口的牌匾上书有“璩府”二字。
    不知为何,他不再是新帝丛霁,而是变成了这璩府的大少爷。
    莫非这便是传闻当中的“夺舍”?
    但他为何会夺了璩大少爷的舍?
    他牵挂着尚未批阅完的奏折,惦记着丛露,忧心忡忡地于院中踱步。
    忽而,他听得一把稍显稚嫩的嗓音道:“阿娘不必担心儿子,儿子会好生照顾自己的。”
    这嗓音是从邻家传来的,他的好奇心并不重,却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围墙,探首向邻家望去。
    映入眼帘之人乃是一名歪于软榻之上的少年,少年正值舞勺之年,应有沉疴在身,长得精致却苍白。
    他定睛一瞧,这少年的双足似无半点气力。
    少年亦发现了他,仰起首来,望向他,接着,冲他微微一笑。
    少年的双目灿若星辰,少年的笑容却是虚弱不堪。
    其后,少年又低下了首去,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册书籍。
    这少年想必识得原身。
    他不由自主地从围墙一跃而下,站定后,向着少年走去。
    少年再度仰起首来,露出了漂亮的喉结。
    喉结蠕动,少年微有惊色,软软地唤道:“璩哥哥。”
    这少年果然识得原身,不过态度生疏,十之八/九与原身并不相熟。
    他走近了些,这才发现少年所看的书籍并非四书五经,而是流行于市井的话本。
    少年聪慧,觉察到对方的视线后,解释道:“璩哥哥应当知晓我不良于行罢?我考不得科举,看再多的圣贤书亦无用处,不若用话本来消磨辰光。”
    少年的羽睫生得极长,因日光之故,于面上落下了重重阴影。
    丛霁叹息着道:“你为何会不良于行?”
    少年毫无芥蒂地道:“阿娘听闻父亲战死的噩耗后,受惊早产,导致我先天不足。”
    这少年言辞间并未透露出一丝自卑,反是乐观向上。
    丛霁端详着少年,鼓励道:“你定会好起来的。”
    少年附和道:“嗯,我定会好起来的。”
    话音未及落地,他了然地道:“璩哥哥已不记得我的名字了罢?”
    丛霁朝少年致歉道:“对不住。”
    少年并非小气之人,不同璩哥哥计较,启唇道:“我唤作温祈。”
    少年生怕璩哥哥不知“温祈”二字要如何写,捉了璩哥哥的手腕子,于其掌心之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
    即便并未用狼毫沾了墨汁书写于宣纸之上,丛霁亦能看得出少年的字行云流水,定是下过苦功的。
    “温祈。”他唤了少年的名字,这个唤作温祈的少年当即眉开眼笑:“除了阿娘,已多年不曾有人唤过我的名字了。”
    他问道:“你并无友人?”
    温祈苦笑道:“我自出生后,便缠绵病榻,如何结交得了友人?”
    这温祈不良于行,受困于家中,不可外出,又无友人,自然不会有人唤他的名字。
    丛霁的心脏分明早已因为种种磨难而变得冷硬了,此时此刻,却对着这初见的少年生出了同情心。
    他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可,是以,并未克制自己的同情心,向着温祈承诺道:“你若是愿意,朕……我会日日唤你的名字,直到你厌倦为止。”
    ——直到朕再次成为丛霁为止。
    温祈满面愕然:“璩哥哥为何要这么做?”
    丛霁不答反问:“我为何不可这么做?”
    俩人交谈间,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陡然阴云密布,眼看着将要落雨了。
    丛霁瞧着温祈道:“我扶你进房可好?”
    温祈乖巧地道:“劳烦你了。”
    “不客气。”他将温祈扶起,继而深切地感受到了温祈的双足是如何得无力,温祈这双足仅较瘫子好一些。
    温祈的卧房不算逼仄,亦不算宽敞,收拾得甚是干净。
    他将温祈扶上床榻,并为温祈盖上了薄被。
    时逢早秋,天气尚未转凉,但温祈身子骨不佳,必然体寒。
    温祈打趣道:“璩哥哥过于温柔体贴了些,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璩哥哥为妻?”
    丛霁乃是名副其实的暴君,已许久不曾有人以“温柔体贴”一词形容过他了,朝臣视他为豺狼虎豹,百姓将他的事迹添油加醋,用于止小儿夜啼。
    至于嫁娶之事,他更是从未想过。
    他身负嗜血之欲,不该连累无辜女子。
    因他不能将此事透露于温祈,遂但笑不语。
    温祈展望道:“璩哥哥貌若潘安,将来的孩子无论男女,必定出类拔萃。”
    丛霁清楚自己绝不会有子嗣,即刻换了话茬:“改日,我为你买些话本来可好?”
    入目所见的话本皆已陈旧,边角卷起,有些甚至早已泛黄,明显被温祈翻阅过无数回了。
    温祈拒绝道:“不必了。”
    丛霁并未理会温祈的拒绝,次日,一起身,便上街搜罗话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