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缙看着妻子和总教习吕碧城一起走出来。在他眼里,吕碧城打扮得妖艳招摇、不东不西、不中不洋,有损于师德。世人都说她美丽,周广缙不以为然,那一张脸男子气太重,不柔和。吕碧城与娇俏妩媚的妻子站在一起有明显的男女之分。对吕碧城的所为他更嗤之以鼻,她以女儿之身,肆无忌惮地与男人们交游,唱和诗词,赏玩琴棋,好似青楼里的女子。简直是奇谈!
    “离‘革命党’远点!她与秋瑾交好,秋瑾伏法后,她用英文写做《革命女侠秋瑾传》,登在美国报纸上。听说袁世凯想抓她。”
    “先生跟我切磋英文。”
    周广缙知道妻子尊师重道,其实是吕碧城请教佩玉。“她讲课怎么样?”吕碧城兼任国文教习,所以他有此问。
    “一般。”戚佩玉实话实说。戚家坐馆的先生是魁儒俊彦,吕碧城当然不能比。
    世人对吕碧城的诗词文章评价极高,说她可以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周广缙笑笑,追捧得过头了。佩玉赞她手笔婉约,敏感玲珑,却又别见雄奇、暗蓄孤愤。周广缙不喜她诗文中流露出的刚直率真的性情,他懂得韬光养晦、以期天时。况且女人做出横刀立马的形状,可笑!
    “换了个学校,习惯吗?”
    丈夫难得温柔一次,向来都是接了她之后,一声不吭地走回家,听凭她自说自话,迥异于他们未婚时。“这边西学弱一些,但是没有宗教课,我喜欢。”其实各门学科都弱,因为学生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课程高低碍难两就。因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什么都不在乎。
    贝满女中由基督教传教士创办,大部分教师是美国传教士,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圣经》是学生的必修课,学生们每星期日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学校里有查经班,平时还常有公理会的牧师来给学生“布道”。佩玉说“头大”。在宗教思想的狂轰滥炸下,佩玉居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成为硕果仅存的几个不信教的人,周广缙不禁佩服她。
    周天爵走下火车,到处都是落叶,他的心跟秋天一样萧索。
    此前他去天津,给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捐款,大笔捐款。社会贤达给女校捐款很少见,何况是从廊坊赶来的贤达。校长大概怀疑他有不可告人的意图。
    “我的儿媳戚佩玉在这里读书,所以我来捐款。”
    傅校长木着的脸有所缓解。
    处理完捐款事宜后,他问是否可以探望一下他的儿媳,校长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一个女教习领着他去会客厅等候,随后她带来佩玉。
    女教习并不关上会客厅的门。翁媳该避嫌,戚佩玉走读,并非住校,有什么话不能回家当着儿子的面讲?教习十分不解。
    他问女孩子学校如何,都有什么课程,饭菜好不好,是否适应学校和天津的生活。他神态亲切,如春风般和煦。他说以后会常常来天津看望她。
    佩玉惶惑不安。
    当晚,他留宿在小畜生的三合院里,和他们一起吃晚饭。饭桌上没人说话,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屡屡落在佩玉身上。晚饭后,佩玉便告退,呆在卧房里,再不肯出来。正房三间,中间是堂屋,他睡在西边屋里的榻上。夜深人静,他谛听东边屋里的动静,想象可能发生的事,思绪万千,一夜无眠。
    早晨,在饭桌上,朱唇粉面的女孩儿清新得像花瓣上的露珠、晴空里的微风。她偶尔对小畜生笑笑,他心里便嫉妒得要发狂。他看着佩玉跟小畜生出门,女孩子步履轻快,全然没有在他面前的拘谨和沉闷。
    当天,佩玉和小畜生没回来。他又呆了两天,连他们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明白佩玉和小畜生是在躲着他。
    周天爵发现自己来到了镇子外面的山坡上,不远处就是周家的家族墓地,他那体弱多病的父亲埋在里面。他很少上坟,除非逼不得已。他恨他的父母,若不是老混蛋花天酒地糟蹋了身体,老婆子就不能找个由头破坏了他跟舒颜的姻缘。
    他该把酱油铺的臭女人跟老混蛋合葬,而不是把她用破席卷了扔到乱葬岗上,既然他们胡诌说她的八字旺他。从来只听说女人旺夫,没听说旺公公的!让他们脸对脸躺着,一个棺材里,互相旺!
    被打断了腿的人居然还能算命!那么断了手、瞎了眼呢?他还要找人收拾那算卦的老王八!害了他的人,他一个也不放过!
    老婆子竟有闲钱供小畜生读书,他要继续削减她的用度。她关心小畜生的前程,却不关心自己的婚姻幸福!周天爵握紧拳头。
    春节,周广缙带着妻子回乡。
    从前被周天爵不屑一顾的他,现在却被周天爵天天打发出门,由伙计领着去讨账。周广缙心里明白为什么,他不在家里,周天爵就有可能实现他的企图。
    周广缙心里很矛盾,他既希望周天爵坏了佩玉的贞洁,使周天爵和苏氏交恶,令苏家、戚家蒙羞;心中又极其不舍和不甘,因为佩玉是他的妻子,是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孩。
    夜里,佩玉躲进他怀里,说自己害怕,她并不挑明原因。周广缙终于心疼妻子,他撇开讨账的活,亲自送妻子回北京岳家。讨账,有他无他又如何?那只是周天爵支开他的借口。他告诉佩玉,等过完元宵节再到岳家接她一同回天津。
    周广缙回到廊坊,才进家门,就被周天爵一拳砸在脸上,眼冒金星。一拳又一拳,还不能躲,周天爵打得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