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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谁与渡山河

    辛鸾的口气认真到了极处,认真得几乎像个孩子,胡十三虚长他几岁,闻言亦情不自禁地攒起眉。
    “我知道武烈侯是生气了,他愿意说心里话、发脾气给我,说实话,寡人其实心里很高兴,可是他欣赏的那类人,真的让人胆寒,寡人看那些孤军哀兵奋不顾身,说真的,我不忍看,不忍想,我也没那么可怕罢?为什么宁死不降呢?是寡人的诚意不够嚒?为什么要豁出性命来抵抗?……通城那天,我没害怕,我只是不能理解,我从没想过一城的百姓会视我为地,这世上还没有任何的敌人,可以让我这样的心痛……我说我为了公理道义,为了兴利除弊,为了除暴安良,可是走到今日,多少人饥寒交迫,多少人成了流窜的难民,成了皑皑白骨,我能理解他们讨厌我的,我知道的,我今日尚且算个强者,但我曾很长时间只是个弱者废物,我知道这世上有多可怕,知道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乱世活着,我五年前向西流亡,曾经遇到过一户中境的好心人送我去爹爹的葬礼,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他们,可是哪怕以我今日权势,我仍然找不到他们……他们家的女儿今年应该也有十六岁了,正好是我当年逃亡的年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乱世里要怎样立足,怎样吃饭,有没有人庇护,会不会挨饿受冻……我刚被我叔撵出王庭那一阵,那也是冬天,我穿着寝衣被我哥拉出来,我记得后来有人给我送面饼,在千寻府,我千恩万谢地感激他,饼渣掉在地上,我唾湿手指粘起来吃,其实当时我饿得要命,可是不敢多向主人讨要,我害怕给主人添麻烦……
    “十三,我怎么就活到了今天,我怎么……就把天衍搞成了这样……”
    少年仿佛陷入迷梦,字字句句将悔恨和痛苦浸透。
    可这话真不该他来说,他是辛鸾啊,是十六岁势单力薄仍于渝都挽狂澜于既倒之人、是十九岁眼盲仍率三军闯出绝境的领袖、是二十一岁统带数十万精兵切分天下震撼南北枭雄之人,天下敬畏碧血凤凰者何其之多,他手握天地再造玄黄,半幅江山都摆在他眼前任他予取予夺,五年前,他事业最低谷时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他炙手可热,这番话说得是何其惊心?
    “陛下,您喝醉了。”
    胡十三探过身,想取走他手中酒壶,可辛鸾没有松开,“我没醉,我清醒得很。”
    高居权利之巅,他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有爱人误解让他难过伤心无处排解的时候。
    胡十三顿时无言,默默地又缩了回去,有些不服气道:“陛下,不是没有人站在您这边。”
    辛鸾没有理会他,兀自抬着头看窗外。
    “渝都瘟疫那天您还记得嚒?你问我知道《春秋》嚒?‘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圣人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当时卑职不懂,现在卑职懂了,可陛下当时咬牙封城时是懂的,现在,反倒是不懂了。”
    辛鸾的肩头,轻轻地,动了一下。
    “您当年刚刚封城的时候,许多渝都百姓也是责怪您的,记得嚒?您当初也是因为这些心神不定了好久,可是现在呢,南境的百姓都很爱戴你,蛇母庙都不拜了,开始拜凤凰庙,卑职这两年替您收复南境各地,看起来战功很大,其实打下来遭遇的阻力很小,大家听说陛下您要回来了,都想办法帮我们斗倒各郡邑的郡尉,敌军布防,他们便来提供情报,我军失利,他们便自发帮忙掩护,好多阿嬷说,当年是不知道小太子陷在了西境,若是早知道,他们抢也要把您抢回来的……陛下,如果您只是因为这个为中境伤心,那您不如想想南境吧,一万六千里的土地,那不都是卑职打下来,那本来就是南境百姓拿来要献给您的,中境现在刚遭遇战火,他们一时想不开是正常的,时日久了,他们会看到您的好的。”
    “人心昭昭,当世便能得出定论,不必等《春秋》的笔法。”
    夜雪漱漱。
    滴漏寅时初刻发出清晰的铮铮响声,一时间,月色似乎忽然宁定了许多。
    辛鸾起身将那窗子关上,紧接着缓缓转过身来,道:“你说得有道理。”
    他眼睛还是有些红,胡十三却已是面色一喜,“陛下想开了便好。”说着便要起身,“那卑职不打扰您休息了,这便回了。”
    辛鸾:“外面积雪太厚,总共没几个时辰,你在这休息罢。”
    胡十三吓得手脚一哆嗦,今晚这就是武烈王睡了他敢来陪主君说说话,在这儿住,岂不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辛鸾倒是没他想的那么多,披上衣服作势要出门,胡十三不由开口:“陛下这么晚去哪?”
    辛鸾回头,很是不解:“不是让你住这儿了嚒?寡人去武烈王那凑合一下,你歇息吧。”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着胡十三一个人在屋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
    翌日,辛鸾与文武宣布在宽甸战场立碑,但不是万人观,而是万忠墓,同时派人去与辛涧和谈,迎回丹口孔雀的尸身,厚葬以国礼。
    辛涧因从从阵前叛节,对其恨之入骨,使者传话称丹口孔雀的尸身可以奉还,但是要用从从来换,这消息传出,从从惊得面无人色,单膝跪地求辛鸾体恤他连月之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