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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断代

    其实那时候就知道了,不是退休,是告别。
    梅艳芳癌症末期在红磡开了演唱会,甚至穿起白纱婚礼服,一偿终生未嫁之憾。汤哥说,他也要最后来一场那样的演唱会,让老朋友永远别忘了他。
    老七一直相信,是这个心愿让汤哥撑到了最后。怎料,他的病情突然恶化的速度让人措手不及。零零落落十来个老客人临时接到通知,还真的到场送了这一程,就在“美乐地”这破店里。
    没有现场乐团,依然是卡拉 OK 伴唱。当天设备不足,只有架了一台 V8 做了录像,音质画面都不佳,光盘片丢在那里一直没勇气放出来重看。早先竟然没有想到,要在汤哥身体还行的时候,把他的歌声做成一份可以保留的纪念。这一年多来,一个人住着原本两人的公寓,老七仍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多出来的房间,厨房现在也几乎成了蟑螂的运动场。对于一直习惯的是单身小套房、外卖,以及免洗餐具的老七来说,这一切他还无法立刻理出个头绪。老七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好像他的生命里有什么东西,在汤哥去世后,也同样永远失去了。
    忘不了的是那一晚,汤哥摘了假睫毛,取下假发,一袭雪白西服,终于以男装现身。化疗秃还没复元,人真的是瘦脱了形,看上去像是哪个顽劣的恶童,把一个微笑的肯尼娃娃恶整过了一番,拔光了它的头发,毁了容,还狠狠踩成了个弯腰驼背。老七一晚上都不敢正视汤哥的身影,只顾忙着放歌与送酒,且默默在心里跟自己一再警告,千万不能让汤哥看到他在哭。
    死之前仍想要完成一点卑微的梦想,或者卑微地活着,只是活着,而已经没有任何梦想,哪一种比较艰难呢?
    其实最想对汤哥说的是,一个人的除夕,原来是寂寞的。
    *
    (别再想了。赶快清理完,回去好好睡一觉噜……)
    刷完马桶,倒出漂白水开始拖地,一边拿起水管四处冲洗,磁砖墙面上顿时流下了一道道水渠,像再也承受不了的压抑,终于找到了裂缝一泻千里。接下来从水桶里取出了稳洁与抹布,正准备要擦拭洗手槽上方的镜面时,老七却发现了这个让他不解的景象。
    镜上沾着两个清楚的掌印。
    手心的汗加上一点油脂的脏污,不留意还不易察觉,位置恰恰是某人重心倾斜后,以双手压住镜子的高度。
    按老七的经验判断,那应该是某种激情的姿势才会遗留下的证据。
    昨夜没有人同时一起进过厕所,这点他非常确定。
    那又怎么会出现这么令人害臊的印记呢?
    老七张开五指跟镜面上的掌印大小比对,竟跟自己完全吻合。他吃了一惊。就算是客人无意间或恶作剧留下的,那也是几个小时前了,但眼前的这一幅却轮廓鲜明,仿佛才刚刚被压上去的。
    如果是自己的手,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心里充满疑惑的老七摆出了姿势,以双掌压住镜面往前倾身。
    镜上两只神秘的掌印,难不成,就是当年的同一双?
    淡淡的阿摩尼亚。从下水道渗透进来的湿气。灼热的呼吸。肥皂残香。烟味。汗味。男人味。所有的气味摩挲着,摩挲着,像要擦出静电似的,让心跳都受到了干扰。
    镜前的他,曾经汗淋淋地一仰脸,看见了情人在他身后痛苦地、愤怒地、悲伤地咬紧牙关使劲到几乎快虚脱的表情。
    对着镜中被湿气模糊了的影像,他突然喊出了旧情人的名。
    那些年,固定周六的晚上他们见面,情人却总是直接去老七的住处等他下班,很少踏进“美乐地”。
    这事曾让老七感觉有点受伤。情人都以不喜欢烟味为由,但即使不曾明说,老七也感觉得出对方不爱与其他的同类打交道。想当初刚开始交往时,老七还曾虚荣地在心中幻想过,如果能让店里的客人看见他的情人长得如此一表人才,公立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任公职又在念硕士学位——至少这是当年老七信以为真的资料——那会是多让众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啊!
    对他的这段恋情,汤哥起先总回避着不表示意见,一直要等到那晚,两人搂着过了一夜却什么都没发生,汤哥才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老七,我知道,我对你来说条件不够好,我们都希望找到一个又体面又可靠的伴,我懂。但是跟那人分手这么多年了,难道你都还没想通,他怎么会跟我们这种人过一辈子呢?——他从不来吧里,我看是另有什么隐情——就算你们没分手,他也是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你们的关系的——
    不能做公开的情人不要紧,对方心里有他就够了。
    但这毕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两人那一阵子正处于低潮,情人变得异常沉默。他如履薄冰不敢多事盘问,但总觉得还不至于到了不能补救的地步。看见他破天荒走进了“美乐地”,老七先是一惊,但随即就被情人脸上的微笑卸下了心防。那样温和平静的笑容,分明是重燃爱火、心结冰释的迹象,怎么结果一周后手机便成了空号?
    那晚店里客人很多,情人站在吧台前的一堵人墙外,看着他调酒洗杯还要忙着帮客人点歌,忙得不可开交,他就那么一直在原地伫着,不开口,也不更靠近。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情人给他递了个眼色,往厕所的方向瞟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