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莲花篇】第三:四时闲来病相思,三千梦

作品:《婚丧(人鬼)

    哪怕是罗叶纵横九狱多年……那都是说得好听。事实上,罗叶之所以对九狱的一切如此熟悉,是因为他迟迟没被提拔,已经做了许多年的鬼差。
    不过这样说倒也没错,哪怕是罗叶纵横九狱多年,也没见过那传说中书写阳世九狱一切姻缘的姻缘簿子。他只知道,纵使是阳世现如今设立了青崖会,职责包括注册一切贯通阳世九狱之婚,那也不过是管理手段的一种。
    而真正书写命运的姻缘簿,从不现于阳世九狱。它被储存在最高审判之地轮回殿,即使是九狱之主也无权轻易查看。
    于是,在他奉了立花醒命令,提前过来为裴素章筹办转生之事时,能够见到传说中的姻缘簿,属实是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只是鬼仆转生而已,要这个做什么?”他问负责的判官。
    负责的判官名叫乌莲。长了一张笑眯眯的圆脸,说起话来也油腔滑调、谨小慎微,是他最讨厌的类型。
    “鬼仆转生可不一般,您身为鬼差……也该了解一些吧。”乌莲从一人高的卷宗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成为鬼仆意味着断绝转生的可能,他们的卷宗已经被归入九狱民之中。若要转生,则要找到以往的记录,再去调整他们未来的转生之途……需要花费的功夫,可不那么简单。”
    乌莲的下巴点了点他手上拿着的姻缘簿,说:“既然醒少君派您过来,就请您帮忙,小心细致地找出转生之人的姻缘关系吧。”
    “噢。”罗叶嘴上虽然应了,心里却想着要先翻翻看自己的未来姻缘。近日,他总是想起立花醒身边那个轻俏又热情的姑娘……哎,罗叶你又在想什么……
    他随意地翻开一页,没从目录翻起,只是想看看这传闻中犹如铁律的姻缘簿是个什么模样。
    而正是这一页。
    你说,这算不算命运吧——
    他看见裴素章的名字。如此鲜明,如此清晰。裴素章和他说起过,这是立花醒给他的名字。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罗叶还是不敢相信,于是看向那背后所涉及的姻缘线……
    “碰”地一声,那传说中至尊至贵的姻缘簿就这样沉重地坠在地上,乌莲听见声音看过来,立刻从座位上蹦起来,尖叫:“你你你在做什么……”
    罗叶嘴唇颤抖,不可置信。这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册子,落在地上也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想告诉自己那都是虚假,然而他不能。乌莲冲到他面前捡起姻缘簿,又是掸灰又是吹气,随即愤怒地看向他:“你是要害得我再也做不了判官……”
    “……立花醒。”罗叶颤声说。
    “你拿醒少君来压我也没用!”乌莲的脸因勃然的怒气而涨得通红,“你知道这册子事关阳世九狱恒久不变的秩序……喂,你,你不许跑……”
    罗叶没听他说完,一溜烟地从后殿跑了出去。而轮回殿前,立花醒和裴素章已经站在那里等他。
    立花醒淡淡地问他:“准备好了?”
    裴素章没有说话,看了立花醒一眼,又将目光落到罗叶身上:“你跑什么?”
    罗叶撑着膝盖喘气。并不是因为他体能虚弱至此,而是因为他此时实在无法将那句话说出口。是他一次次地否定他们二人的关系,最后又以所谓的“为朋友好”这一名义加入了立花醒将裴素章“驱逐”出九狱的这一计划……
    可是那是命运。
    无法战胜、无法改变的命运。
    他实在承受不住立花醒审视的目光,终于断断续续地吐出:“姻缘簿上写着……裴素章,你与立花醒……是命定姻缘。”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立花醒“哈”地笑出声来,然后向他张开手,说:“将簿子拿来我看。”
    罗叶犹豫着看向裴素章,裴素章仍旧没什么表情,紧紧地抿着有些发白的唇瓣。于是他一点头,回去将乌莲连同姻缘簿请了过来。
    乌莲胆战心惊,以为罗叶要栽赃陷害,一见立花醒就慌忙跪下:“恕属下守护姻缘簿不力……”
    “我要看姻缘簿。”立花醒单刀直入。
    乌莲用袖子又擦了擦簿子的表面,诚惶诚恐地递上。立花醒接过来,问罗叶:“在哪一页。”
    罗叶走过去翻给她看。谁知道,在她眼睛扫过这一页后,立花醒竟然倒提起簿子,刷地就把这一页从中间撕了下来,撕掉了自己名字的那一半,只留下裴素章相关的那一半……
    乌莲眼睛快要瞪出眼眶:“醒君!您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立花醒无所谓地笑了,把那半张纸揉成团扔进火堆,“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命中注定,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人力不能及、人愿不能达。若我要他走,没人能阻拦,命运,也不能。”
    她转过身,看着裴素章说:“你明白我的,我不再解释。你最后没有求助父王留下,我也感激你。现在,走吧。”
    这是裴素章第无数次望进那双冰冷而美丽的血红眼眸。他见过她所有的模样,唯独没见过她别离时的模样,也无法想象她别离时的模样……而现在他见到了,一如既往地淡漠,但每一个字都极轻而极重地敲打在他心上。
    他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几天没在床下和她再说过话。就像这个故事的最开始,掺杂着仇恨厌恶的肉欲,在永远不再笼罩九狱的夏天,湿热地燃烧。
    她要他留,所以他留。她要他走,所以他走。
    “——若我要他留呢?”
    有人朗声说道。这声音难得地冰冷,面对着眼前也一般冷清的年轻女子——
    立花醒看着匆匆赶来的立花折水,礼貌地扬了一下嘴角。
    乌莲立刻连滚带爬地向立花折水申冤:“折水君,是醒少君一意孤行要撕下姻缘簿,尽管属下办事不力,但实在难以阻碍,请您明察……”
    立花折水的眉登时压得极深,开口问她:“你知道亵渎九狱圣物,是何过错。纵使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什么圣物?”立花醒说,“你是指‘神’推演……噢,那应该称之为规定……规定出的这本姻缘簿?”
    “这是九狱最重的罪。”立花折水看着她,沉静地说。
    立花醒忽地大笑出声,又将那姻缘簿狠狠掷到立花折水面前。
    “来,告诉我。”立花醒说,“我妈妈在哪一页。你又在哪一页。你命定的人,又是谁!”
    “既然这姻缘簿早已规定好了所有的一切。”立花醒失笑,又咬着牙道,“你早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那为什么要在最开始留下她生下我,又把她抛弃——”
    “你住嘴!裴素章!”
    “是,折水君。”裴素章低下头,惹来立花醒讥嘲的眼光。
    “好狗也不挡道,裴素章。”立花醒霍然拔高声音,“更别提你还是我的狗!”
    令她意外的是,裴素章动了。用他从没有违抗过她的勇气,像以往在床上那般利落地束住了她的手臂,一下就将她按倒在地上。
    “呵呵……裴素章。你知道吗?我还真的相信你了……”立花醒也不挣扎,只是笑,“我相信你答应我,不会背叛我。看来,这是我这辈子输得最彻底的一次豪赌啊……”
    裴素章只是简短而清楚地说:“我不是你的狗。”
    “喂,立花折水。”立花醒歪着头冲他说,“你不会蠢到打算让他继承你的九狱吧?”
    立花折水冷笑,说:“总比亵渎圣物、破坏戒律的后代要好。”
    “‘神’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守着阳世与九狱的界限,让你如此反对青崖会,反对我……”立花醒仰起头,睫毛有些湿润,但眼睛仍然亮而迫人,“我只是想让我妈妈那般生活在阳间的鬼,了却执念,归于平静……你又给了他们什么?给了她什么?给了我什么——立花折水,我不信你能那么狠心,抢走这个鬼,又令她生下属于九狱的孩子而徒生牵念,不能转生只能徘徊于阳世……好,好,好。我信了,我彻彻底底地信了……”
    裴素章看见一滴液体打湿了轮回殿漆黑的石砖地,那是他在漫长的生命里唯一一次见她流泪,然而也只有这一滴。再抬起头,她仍微笑着说:“最重的罪么?首先是要废除我的少君之位,是吧?做吧,裴素章。你不是最恨我的权力吗……”
    裴素章心里猛地一痛,随即听见立花折水命令:“把她给我带到神宫,令她闭门思过!叁天之后,正式宣布废除她的少君之位!”
    他木然地握紧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曾几何时,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她本应软着声音乞求他的……
    立花醒一声不吭。仿佛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语。
    她完全没有挣扎,裴素章顺利地把她送回了神宫。待到裴素章从门口两旁的侍卫中走出,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立花折水。
    “折水君。”裴素章说,“您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
    “她是我的骨肉,我怎么会伤害她。”立花折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门里正闭着眼睛坐在榻上的女孩儿,叹了一声,“只是损毁了姻缘簿,也不知会生出何种事端。”
    裴素章不言不语,也没再看立花醒,转而又把目光投向那条汩汩流淌的血色河流。那是阳世和九狱之间唯一的通路,也是她不惜逆流而上也要打破的禁锢。即使打破这禁锢意味着与神为敌,即使他和他为了保护她,不惜一切要在那之前折下她的羽翼……
    令她憎恨也好,令她绝望也罢。
    裴素章想,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