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使者说道:“这位是修真界来的陆尊者。”
    空桑县令抹了抹汗,心里懂了,是一朝天子一朝道士啊。这个他有经验,一般是先塞金银财宝,再让这位道士改口。
    只不过,明明是道士,做什么一副儒者的打扮。还是那种看起来就是一副清高自傲不与世俗同流,时刻准备给天子死谏的清流儒生。
    陆玄明取出浩然宗的印鉴,此物是每个儒生都必然认识的。自从第一位以儒入道的修士存在之后,浩然宗在凡间界的儒生心中就是最高的信仰。
    空桑县令早已忘记初衷,但是他没有忘记这印鉴。凡人无法伪造浩然宗印鉴,会直接烧成灰烬。只有国子监的大门口,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的碑文之后有这样的印鉴。
    每个能去京城的儒生,都去参仰过。
    “陆尊者,都是这些刁民犯上欺瞒啊。”空桑县令开始发抖,既然是浩然宗的修士,那他说没有龙族,就是此地真的没有龙族。其实他也不信这里会有龙。山不在高,有龙则灵,空桑这里贫瘠落后,如何能有龙族居住。
    被一同带来问话的村民也大喊着冤枉:“都是府衙收的赋税太高了,我们活不下去,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啊。您是浩然宗的仙尊,一定可以理解我们这些穷苦庶民的。”
    陆玄明的目光看向他:“大旱结束后,此地不再有饿殍,空桑依然选择祭祀。”
    “都是官……”在看到兖州府尹和空桑县令都不善的目光时,这个村民改口道:“都是鱼妖迷惑了小人啊。”
    第37章 去渭水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凋敝宅前交悲风,茂密荒草没前庭。
    孟渡踏进这处年久失修的宅邸,里面落满了灰尘,墙角长满了荒芜的杂草,墙壁上有几块暗绿色的苔藓。她转身看向黄三娘,问道:“你们如今就住在这里?”
    “是的,恩人。”
    孟渡走到外面,清凉的晚风吹拂过她的袍角,看着寂寥荒芜的宅邸,问道:“这里是无主的宅邸,但也不可以随意侵占。你们住在这里,可是缺了些许租赁屋子的钱财?”
    “我等不缺银钱,可是在凡间没有户籍,却是寸步难行的。”
    胡十四娘身为这个家唯一的长辈,把自己几只崽子丢给表侄女,她想办法去打听消息。黄三娘得了讨封,可以当人不用一叶障目术的限制,可以保护住几只幼崽。
    只是,就算可以化形成人,黄三娘也没有办法拿到凡间界的户籍。它们不懂人间的规矩,又住惯了狐狸洞,就随便找了间空置的被遗忘宅邸,晚上随便化成原型,住在里面。
    “你们没有户籍?”孟渡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中出现了愕然。不会吧,这是通缉令上的江洋大盗团伙吗?就算是混江湖,也不至于连户籍都没有啊。
    孟渡微微叹口气:“不管是躲避江湖仇杀,还是为了什么理由。没有户籍,带着这些孩子东躲西藏,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几只狐狸崽用懵懂的目光看向孟渡,仙人在为它们着想吗?人族的仙人会垂怜走兽妖族吗?
    孟渡对上这些孩子的目光,伸出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这几个孩子有着很清澈的棕褐色眼睛,就像是久居山中的幼兽。
    她弯腰询问道:“是你们吓到了张屠户家的孩子吗?”
    几只狐狸崽互相望望,一个领头的大孩子乖乖答道:“镇子里有三个混世小儿,带着家丁横行霸道,抓来小鸟折断翅膀,弄断猫的尾巴。我们于心不忍,为它治好了断尾。如是几次之后,他们发觉蹊跷,就进来探。我就带着阿弟阿妹略施小计,把他们吓退,他们就以为我身后的这处宅邸有鬼魂作祟。”
    小肥啾从口袋里飞出来,豆豆眼中写满震惊,看向孟渡,目光充满了谴责。它去送信,差点它就羽毛不保了。
    孟渡安抚地递过去一个眼神,在识海中和系统沟通:“十条炸小黄鱼行不行?”
    小肥啾摇头,目光依然谴责:“不可以,至少五十条炸小黄鱼。”
    孟渡妥协:“行吧,依你。”
    小肥啾满意地点头,飞到了孟渡的肩膀上:“很好,我原谅你了,宿主。”
    孟渡安抚炸毛的小肥啾,几只狐狸崽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传达意思。
    “这位仙人一直不说话,是不是生气了,她是想让我们离开这里吗?”
    “那肯定的吧,反正妖族在哪里都不受欢迎。没把我们做成狐皮裘,就是个好仙尊了。”
    “喂,你们别踩到我尾巴了。”
    “谁踩你尾巴了,你怕被踩到,你自己不会走远点。刚刚也是,你居然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太失礼了。”
    这只狐狸崽抱着自己的大尾巴,丝毫不挪动自己的风水宝位,这可是离仙人最近的位置。就是仙人不喜欢它们,让它有点小小的失落。
    只是一点点小失落而已,它才不在意呢。刚刚仙人第一个摸它的脑袋了。哎?又被仙人摸脑袋了,开心。
    孟渡摸了摸可爱小女孩的脑袋,站起身,一身青袍广袖被风吹动,她神情难得严肃地说道:“正是该进学开蒙的年纪。”
    “进学?”狐狸幼崽们集体听傻了,人族与妖族不睦多年,仙人怎么会想到要它们和人族一同进学。
    黄三娘也拒绝道:“恩人,不、不了吧。”
    一叶障目终究只是术法,若是遇到修道的,或是天生有灵性的,会直接被看出来。让这些狐狸崽去人间学堂,不出三天,就得露了破绽,狼狈逃走。还是让这些狐狸崽当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崽吧。
    孟渡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们,不管是江湖草莽还是隐世家族,又或者是专门培养刺客的杀手组织,都不能让孩子当文盲。
    “若是为生计故,我倒是可以引荐一处地方。”孟渡看向远处,问道:“渭水有位冯夫人,最近开办了蒙学,收了些孤儿。我可以去信一封,替你们问问。”
    何伯和冯夫人出身显贵,享受国之俸禄的同时,也是愿意为国分忧的好官。她开的蒙学教那九个孩子是教,再多四个孩子也一样。孟渡十分乐观,再不济,她可以请冯夫人引荐几位合适的夫子,她出钱也办个蒙学教这些孩子。
    当然,她只负责出钱,不会亲自去教。
    黄三娘带着颤抖的声音询问道:“渭水冯夫人?!”
    孟渡歪头,“然也,可有不妥?”
    “多谢恩人再造之恩!”黄三娘一刻犹豫都没有,立刻把这些崽推出去:“你们给我把握住这次机缘!”
    “嗷。”
    在场的狐狸崽瞳孔地震,它们连连化形都不会,又是普普通通的山野狐狸,没什么厉害的血脉传承,它们居然能得到龙族的教导?
    仙人究竟有多厉害,和渭水龙族都交情匪浅,还能差遣龙族。
    孟渡看了他们一眼:“天色已晚,你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就书信一封给冯夫人。”
    至于信使,当然是倏忽之间就能远渡千山万水的白猿。
    *
    兖州府,府衙内。
    “先有龙王托梦,后有鱼妖一说。兖州真是人杰地灵。”
    听着天子派来问罪的使者笑眯眯地讽刺,兖州府尹眼前一黑。刁民,不想着所有的罪名背负了,又想出鱼妖这种说法,难道他们还会再信他?!
    但是他身为一州府君去对着一个庶民责骂,实在是太丢脸面了。
    兖州府尹的一腔怒火只能对着一旁的空桑县令,他指着空桑县令的鼻子,狠狠责骂道:“鱼妖、龙王?都成了这愚民口中的托词。何县令,你治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使者面前,容不得你如此儿戏!”
    空桑县令心里一慌,叩首请罪:“下官万万没想到治下的这个村民竟然还胡扯什么鱼妖。”
    “你对着陆尊者也敢撒谎?真是愚民。”空桑县令趁此机会连忙洗白自己:“当着您二位的面,这些刁民都敢胡言乱语,更是对我的命令欺上瞒下啊。”
    治下不力,这个名声也很糟糕。但是,比起包容纵容此地百姓对着天子派来的使者胡言乱语,那还是当个被架空的草包吧。
    那村民急了,这要是所有的罪名都是他一个人扛下来,他绝对活不了。他想到了什么,坚持道:“小人没有说谎,就是鱼妖。”
    他深知这有可能是自己唯一活下去的机会,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流畅地说道:“大人容禀,就是鱼妖威胁小人,只是小人先前担心说出鱼妖不符合祥瑞,这才想着用龙王托梦来代替。小人承认先前年景不好的时候,是想着要把孩子丢掉,可后面若不是鱼妖相威胁,我们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丢掉孩子呢?”
    荒年丢弃孩子无法被苛责,通常会免去责罚。但如果是正常的年景,这就是证据确凿的罪行。父杀子在前朝无罪,在本朝会被猜疑杖责五十,流放边疆。这些年收成变好,又得了许多银两,日子过得正美,他不要被流放!
    在极致的恐惧面前,他福至心灵,想到了四年前的一桩事。他在丢孩子的时候,在水下好像见到了一条金色的鲤鱼,生得怪模怪样,极为妖异。不止他一个人看见,跟着一起去的几个人也看见了那条金色鲤鱼。
    那是他第一次办龙王祭祀仪式,喝了许多酒壮胆。他不敢多看,直接把村里绑起来的一对童男童女扔了下去。
    过了几日,河底没有浮出那对孩子溺死的尸体,他敢肯定,是被河底的鱼给吃了。
    四年以来,他们一直都没有看见有祭品的尸身浮上来过,想来都是被那鱼妖吃掉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冤枉:“一定是这想要吃人的鱼妖施了妖法,我才被迷惑了。”
    兖州府尹和县令只觉得荒谬,他们都不信这里有妖。如果真的有妖,那他们的罪名可大了,治下有百姓被妖迷惑要献祭亲生孩子为祭品,他们非但不阻拦,还拨了银两,建了龙王庙,敲锣打鼓地把祭品给妖送去。
    一想到这里,两位官员立刻脸绿了。治下不力,总比和妖扯上关系更好。先前对龙王托梦深信不疑的府尹和县令,义正言辞地表明自己绝对不会相信有妖这种传闻。
    天子派来的使者看向陆玄明,“陆尊者,出京前陛下吩咐过,让我一切都听从您的安排。”
    陆玄明眉目沉沉:“若放过他们,如何慰藉四年来被献祭的童男童女。身上并无妖气,也无邪祟印记,一切出自本心,如何能借口是为妖所迷惑?”
    天子使者在一旁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既然陆尊者这么说了,肯定是这刁民想出来脱罪的借口。就这些没有仙缘的凡人,哪有那个机会遇到龙王和鱼妖?”
    陆玄明看向远处:“谁说无妖?”
    天子使者呆住了:“您的意思是?”
    “这些人没被妖迷惑,不代表此地无妖。”
    陆玄明看向远处,在他的注视下,兖州的所有河流都宛若一幅水墨画。浓淡相宜的黑色线条逐渐勾勒出兖州的水域,其中一道支流出现了一缕金色的细线。
    这缕极细的金色细线在黑白相间的水墨画中极为明显,金线升腾而起,向兖州水域之外的河水支流而去。
    “找到了。”
    “陆尊者,您找到妖了吗?”被天子派出来的使者惊惶地问道:“陆尊者,您去哪里?”
    一道沉沉的声音回答道:“除妖。”
    陆玄明的身形逐渐缥缈,像是被晕染的水墨画一样,化作一道道水墨条痕,消失在兖州府衙。
    天子使者的眼前再无那位修真界来的修士身影,只余几位皇城来的禁卫军,还有那个被判下罪名,要以命偿命的村民。
    天子使者不愧是在凡间界朝廷中历练多年的心智,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他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位陆尊者离开的事实。
    他得去审判其余参与这场长达四年荒谬祭祀的人,他不会辜负天子的信任。
    至于妖,这是仙人的世界,就交由仙人来审判。
    第38章 圣者问罪
    四更天,夜深人静,万物寂寥。霁痕才着树,山意未离云。
    荒僻宅院外面,有一棵高数丈的槐树。小院无人雨长苔,满庭修竹间疏槐。春愁不入梦,孟渡正安眠。
    高大的树杈上,孟渡斜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小肥啾停在旁边的一根细一些的树枝上,陷入在香甜的梦乡。
    据此地三百里之外,正下着一场大雨。万壑风声远,千林雨脚长。山林之外,渭水波涛汹涌。远远望去,正是东洲苍茫河海凝,三万里渭水滔滔。
    等到寅时已过,日初出大如车盖,终于大雨停歇,一轮金乌从渭水尽头的东海升起。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笃笃笃——”
    渭水河畔,山林之间。一座恢宏的显贵宅邸大门被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