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日记 第51节

作品:《杜德日记

    自从上了年纪之后,她的腰就不太好,今早烘烤苹果派已经使她在厨房站得够久了,因此只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房间之后,她就不得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说真的……”葛兰太太坐在温芙对面捶了锤肩膀,吞吞吐吐地说,“你们两个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
    温芙起初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我们现在就住在一起。”
    “我是说你们为什么不住在一个房间里?”葛兰太太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每天需要打扫一整栋楼的房间,如果你们搬到一起的话,我就可以少打扫一个房间了。”
    温芙用了极大的努力来保持镇定:“我可以自己收拾房间。”
    “我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葛兰太太连忙解释道,“泽尔文先生每个月多给我三十个银币就是雇我来干这个的,只是我认为多余的房间可以用来放置杂物。”
    并且她还试图宽慰温芙:“而且我并不是一个老古板,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昨天之前,温芙还能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驳几句,但是想起昨晚那个黑暗中的吻,温芙欲盖弥彰地转开眼:“我想您误会了什么……”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泽尔文从浴室走了出来。葛兰太太还在等着她的下半句话,温芙却硬生生地卡在了这儿,突然间有些说不下去了。
    泽尔文走到餐桌旁,站在她的身后,随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他的声音略显低沉,不过听起来心情不错。
    “我想知道你们是否打算搬到一个房间,这样我就可以少打扫一间卧室了。”葛兰太太将她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温芙梗着脖子没回头,但她感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泽尔文拿起桌上的热牛奶,慢悠悠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呢?”
    “温芙小姐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葛兰太太惋惜地叹了口气。
    温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有些心虚,她假装盯着桌上的报纸,并没有留意到两人的对话,片刻后就听泽尔文戏谑道:“一对兄妹的确不适合住在一个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后,温芙感觉自己的面颊又热了起来。
    直到葛兰太太离开之后,温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刚刚直起腰,突然,听见站在她身后的人慢悠悠地对她说:“你嘴角上有牛奶。”
    温芙下意识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才想起她今天早上压根还没有喝过桌上的牛奶。温芙无语地抬起头,紧接着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却忽然弯下腰,俯身贴上了她的嘴唇。
    泽尔文一手扶着椅背,一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与她交换了一个牛奶味的吻。温芙愣住了,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并没有什么接吻的经验,好在对方似乎也一样。不过这个吻倒是为她确认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境,直到他的嘴唇离开之后,她下意识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这回果然擦到了一点残留的热牛奶。
    “你今天要去干什么?”泽尔文站直了身体之后,走到她的对面,拿起一块苹果派咬了一口,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问道。
    他脸上的红疹已经退了许多,看来葛兰太太的药很有效。
    温芙的思路被那个牛奶味的吻打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去参加山羊公社的聚会。”
    “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泽尔文问。
    温芙发现自己为这个提议竟然迟疑了一秒,尽管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我想我可以应付的来。”
    泽尔文没有坚持,他当然相信她应付的来,不过他还是澄清了一下:“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你刚刚拥有了一位新的模特,我希望你能多花一些时间在他身上,毕竟他的佣金并不便宜。”
    “他要多少佣金?”温芙配合地问道。
    “我想你今天已经付过了。”泽尔文看了她一眼说道。
    温芙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刚刚的那个吻。她低下头嘟囔了一句什么,泽尔文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温芙故意板起脸正色道,“我说请他尽快用完早餐,我想早点开始今天的工作。”
    傍晚的时候,温芙离开了住处,前往位于雕塑广场旁的落日酒馆。这是一家宽敞又安静的酒馆,非常适合举行一些私人聚会。
    温芙将收到的邀请函递给酒馆里的人,随后跟着他走到了山羊公社每周固定举行聚会的房间。门内传来笑声和隐隐的说话声,温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才推开门。
    屋里坐了十几个人,几乎都是男人。他们围着壁炉坐在一起,许多人手里拿着酒瓶,聚在一起聊天。角落里有人带来了自己最新的画稿,与身旁的人不知在争论什么,当温芙走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人纷纷回过头来,当看见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他们用好奇亦或者是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她,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温芙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人,发现布鲁斯先生也在里面,他坐在最靠近壁炉的位置,人群围绕着他,看的出来他在这群人中地位很高。
    “我可不记得这家酒馆什么时候新招了一个女服务员。”有人冲她开了个无聊的玩笑,周围的人群发出不太明显的笑声。男人的目光隐晦地落在她的身上,他们似乎想看看她对此会有怎样的反应。
    好在来之前,温芙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无论是她第一次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走进杜德的议会厅,还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进入里昂的画室,她已经习惯了成为那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她拿出手里的邀请函,对那个朝她开玩笑的男人说道:“有人给我寄了这个,所以我就来了。”
    她平淡的反应叫人失望,有人撇了撇嘴,不屑地将头扭到了一边,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趣。同时也有人对她不卑不亢的表现产生好感,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朝她走来,友好地向她介绍道:“我想你就是温芙小姐。我叫班森,是现任的公社主席。我看了你为庭审厅新画的壁画,我认为山羊公社需要像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班森先生带着她走到人群中,一群人正在角落讨论几份画稿。班森先生将那些画稿拿过来递给她看,温芙发现画稿上的内容多是一些教会故事。
    “瑟尔特尼亚的红衣主教正为他们新修的圣教堂寻找合适的画师,我们的国王陛下准备将希里维亚最优秀的画师送去那里。”班森先生解释道。
    据说那是一座惊人的建筑,因为房间很多,因此这项工程需要大量的画师,足以养活全城一半的画室。
    人人都想为红衣主教服务,这项工作将会带来的丰厚报酬吸引了全城的画师,他们为得到这个机会而争破了头。为了确保大多数人都能得到这份工作,最后聚集在这里的画家们商量以山羊公社的名义,集体绘制出几套壁画方案,以获得伯德三世的青睐。
    公社本就聚集了全城最受欢迎的一批画家,对于这份工作本该十拿九稳。但是随着里昂的回国,人们开始出现了危机感。
    听说他对这份工作也同样有着浓厚的兴趣。
    “国王陛下不可能将他推荐给红衣主教。”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经过费文殿下的事情之后,他早已对里昂改变了看法。”
    “红衣主教可不这么觉得。”有人说,“你认为当他们听说名单里有里昂·卡普特列尔的名字时,他们还会选择我们吗?”
    “而且我听说国王准备组织一次画展,由民众来选出画展上最好的那幅画,最后决定出去往瑟尔特尼亚为圣教堂绘制壁画的人选。”
    这个消息使众人陷入沉默,里昂在民间的人气有目共睹。
    班森先生叹了口气说道:“里昂先生曾是我们中的一员,我想即使他曾犯下过一些错误,但是并不影响人们认可他的画技。如果他愿意,或许可以让他重新回到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完成圣教堂的壁画。”
    人们对此表现出稍许犹豫,不过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得出来,这是个叫人心动的提议。如果里昂能够回到山羊公社,那么毫无疑问,即使是与杜德、伊文、阿卡维斯的画师一同竞争,红衣主教心中的天平也有极大的可能会倾向希里维亚。
    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壁炉旁的布鲁斯,似乎在等待着他来做出这个决定。于是布鲁斯沉默片刻之后,默认道:“既然是为上帝工作,我想他会宽恕一切。”
    班森先生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温芙:“您觉得呢?”
    温芙现在终于明白了班森先生今天邀请自己来到这里的用意,他希望邀请里昂重新回到公社,可是不难想像,在这儿的人或许都与里昂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们需要有一个人来充当这个说客。
    “所以您并不是因为欣赏我的壁画才邀请我来到这儿的?”温芙直截了当地问道。
    她的问题令班森感到有些尴尬:“当然,您的画很优秀……这里的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
    温芙看向周围的其他人,注意到那些傲慢的,回避的目光,认为这句话的真实性有待商榷。她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里昂先生拒绝了呢?”
    “他为什么拒绝?”有人不服气地回呛道,显然要主动向里昂伸出橄榄枝,邀请他重新回到他们当中来,在情感上依然有许多人感到难以接受。
    “他和王室的龃龉依然存在,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回到这里才是他最好的选择。”布鲁斯摸了摸胡子这样说。
    “既然如此,你们在害怕什么呢?”温芙轻声问道。
    她的话令在场的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班森先生也不赞同地说:“就像布鲁斯先生说的那样,我们是在帮助他重新被希里维亚的艺术圈所接受。”
    “我想您说错了一点。”温芙指正道,“里昂先生或许并不在意是否被您口中的艺术圈所接受。离开山羊公社,里昂依然还是里昂;但是失去里昂,山羊公社就仅仅只是山羊公社了。”
    第74章
    傍晚,当温芙离开公寓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当泽尔文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奥利普时,恍然间有种被重新拉回现实世界的错觉。
    他们已经差不多有一周没有见面了,自从温芙结束了她的壁画工作之后,这还是奥利普第一次来到这里。
    “看起来您这一周过得还不错。”奥利普摘下帽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泽尔文没有否认,在希里维亚的这段时间,是他成年以后所度过的最平静的时光。下午温芙在客厅为他画画时,他甚至产生过如果他不再回到杜德,那么像这样一直生活在希里维亚或许也不错的念头。
    “那么您想好了吗?”奥利普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您做好了和现下的一切道别,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的准备吗?”
    泽尔文沉默了片刻,他望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太阳,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成人礼上我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平静往往只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对我来说,身处危险之中,才让我感到安全。”
    “我很高兴您这么早就已经明白了这点,这是您的敌人才能教给您的东西。”
    奥利普从口袋里取出一封来自杜德的密信,泽尔文接过信后拆开看了一遍。信中写到了杜德当下的局势,乔希里为黛莉找了一位适龄的贵族青年订婚,以此为借口推掉了瑟尔特尼亚的联姻。这一举动无疑激怒了教廷,红衣主教认为黛莉已经是上帝为他们选定的新娘,她与其他人结婚是对教廷的侮辱,为此瑟尔特尼亚向杜德发出了宣战。
    为了平息教廷的怒火,乔希里已经派出使团前往瑟尔特尼亚进行和谈,但是谈判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杜德人民悲观地意识到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
    奥利普:“乔希里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才干,他对教廷暧昧不清的态度也已经激怒了一部分人,国内的舆论发生了变化,许多人意识到您是对的,他们希望您能回去组织一支足以抵抗教廷的军队,他们愿意拥护您重新回到杜德。”
    说实话,乔希里为了黛莉的幸福这次竟然公开违抗教廷,令泽尔文也感到有些意外。他的弟弟并不是一个完全冷血的人,起码在对待黛莉的婚事上,他们两个做出了完全一样的决定,这一点令泽尔文的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因此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狂喜,相反他折起手中的信纸,十分冷静地问道:“亚恒那边还是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吗?”
    奥利普沉默以对。
    不过很快他又说道:“即便亚恒无法如期赶回,在瑟尔特尼亚的军队正式进入杜德的国境线之前,我们也必须有所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等待泽尔文做出决定。
    窗外的西沉的太阳,没人知道苏里大陆的未来将走向何方。是瑟尔特尼亚在教廷的带领下重现卢索帝国昔日的荣光,还是如裂锦般的地图上那十三个星罗棋布的公国,在这片大陆的历史上闪现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泽尔文沉吟了片刻之后,终于站直了身体,像是下了什么决断那样,沉声说道:“去见一见伯德三世吧,看看他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朋友。”
    温芙回到公寓的时候,奥利普已经离开了。
    泽尔文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的夜空。听见她回来的声音,他像是才回过神,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你回来得很早,”他说,“看样子今晚的聚会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温芙无法对此进行反驳,她走到沙发旁,发现茶几上摊着一本黑色的画夹,底下压着几张凌乱的画稿。
    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向她解释道:“你走的时候把它忘在了画架上,有几张被风吹落,我替你收了起来。”
    画夹里有许多她过去的练习,许多她都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画的了。温芙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泽尔文见她没有反对,于是光明正大地开始翻看那叠画稿。
    里面大多是关于人体的局部练习,也掺杂着好几张风景画,那是她在杜德最后的几个月里画的。有杜德的港口,丁香镇的林场、中心广场的钟楼……温芙已经很久没有画过一张单独的肖像画了,有一段时间她对人像产生了厌倦,但是很明显,因为模特换成了泽尔文,使她对此重新拾起了兴趣。
    今天下午,温芙在客厅支起了画架,随后告诉泽尔文可以在这间屋子里任意活动,唯一的要求是尽量待在客厅。
    于是泽尔文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的书,不过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尤其是他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尽管少年时的泽尔文一定不会承认,但是他的确曾经这样希望过——他希望能够做些什么来引起她的注意,他希望眼前的这个人能够更加长久地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他甚至嫉妒过花园里的那些雕塑,为它们得到了她长久的凝望。
    可是有一天当她真的这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冀求。他不满于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带有冰冷的审视,她注视着他就像观赏着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不应该这样,泽尔文想,在希望得到她的视线之后,他又得寸进尺地希望得到她的心。
    也就是这时,他注意到了那叠已经发黄的画稿中一张头戴花环的少年肖像画。
    在所有类似随手涂鸦般的画稿中,无论是画面的精细程度,还是整幅画的完成度,这幅画都是最接近于成品的作品。
    温芙也注意到了那幅画,她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画。可惜泽尔文的反应比她更快,当温芙探身想要从他手里抢走那幅画时,泽尔文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什么时候画的?”他的眉眼忽然亮了起来,唇角噙着一丝笑意问道。
    温芙绷着脸,确定他不会主动将它还给自己之后说道:“我忘了,把画给我,我不希望你像上次那样,弄丢了我的画。”
    泽尔文知道她指的是他坐在马车上,叫她的画稿飞出车窗落进了水池里那一回。不过他挑眉对她说道:“你回避话题的方式并不高明,而且我已经看到它了。”
    温芙隐蔽地抿了一下嘴唇,在泽尔文的坚持下,无奈地承认道:“我第一次来到花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