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房门在她低颤着的睫睑下合上,云摇才缓缓转回头,望着烛火后的慕九天。
    “他说的,是真的?”
    “……”
    对上云摇的眼,慕九天纵然有心隐瞒,但张了张口,也还是一句瞎话都没能说出来。
    明明他最擅长这个才对。
    慕九天忍着情绪叹了声气:“真如何,假又如何?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云摇不自觉便提了声量,眼圈也微微泛起红,等反应过来她别开脸,声音绷得冷硬:“后山青冢是空是实、这于我就是最大区别!”
    慕九天却笑起来,声音有些沙:“别傻了,慕九天早就死了。难不成以我现在这副模样,还能回到乾门、去当回什么师叔祖吗?”
    云摇还想说话。
    “还是你要我像现在一样,永远做个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永远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听、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认?!”
    慕九天忽勃然而怒,青筋在他颈上绽起。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感受着这副早已破败到令他想要发笑的残躯。
    “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慕九天了……我连做梦都不敢梦见他。”
    “放了我吧,云摇。”
    许久,久到房间死寂,蜡烛的泪花凝结,然后剥落,跌得粉身碎骨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
    云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浮玉宫的那群宵小……那些践踏过师兄师姐的尸骨血肉、为了修行残害苍生堕入魔道的鬣狗们……”
    慕九天从烛火中侧过身。
    苍白的脸,猩红如饮血的唇,还有那双蛰伏着无底漆黑的眼。
    他死死地望着什么地方:“我死之前,一定会将那些人全都拉下地狱去——我要他们跪在师兄师姐面前,将他们的践踏和背叛、一头一头地磕回来!”
    “……他们会的。一定会。”
    云摇回过头,终于肯给他看她泛红的眼:“但你也不能死、我不允许。”
    慕九天眼底森寒的光慢慢黯了下去,如将燃尽的盏烛。
    他停了很久,低声问:“你还记得,从前大师兄给我们讲过一个恶龙的故事吗?”
    云摇眼神里烛光微颤:“记得。”
    “人是杀不了恶龙的,只有变成了恶龙,才能杀了它。”慕九天轻笑着说,“那个年轻人最厌恨的就是恶龙,他又怎么会愿意……作为恶龙苟活下去呢?”
    “不。”
    云摇攥紧了拳,“只有生出恶龙之心,才是恶龙。”
    慕九天一怔,抬眼望向她。
    云摇颤声:“而有些人,他即便面目全非,为了守护旁人生出了苍鳞恶爪,可他的心仍是温的,软的。他有一颗脆弱的、鲜活的、凡人的心。”
    “他就依然是那个人。”
    “至少在我心中,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
    扇门之隔。
    盈盈的烛火从身后投来,将慕寒渊清孤身影投在了月光清冷的庭院。
    地白如水,托着他的影子在风里浮动。
    像是一叶要飘去不知何处的扁舟。
    身后房内话音潺潺,流入了慕寒渊耳中。和着云摇今日与他讲起的那些,犹如走马灯一样,从声音变成了画卷,画卷又一张张在眼前涌动起来。
    如亲历的往事一般,美好得引人沉沦。
    今日慕寒渊不止一次地想,若他也在其中就好了,在那段鲜活的、虽死犹生的记忆之中。
    她所经历的那段人间,确实比他要天宽地阔,要美得多。
    也难怪她会对这人间如此留恋、如此珍护。
    ……
    房中的话声依然淌在身周。
    慕寒渊并不是有意听的。
    这些日子他的神识范围一直在增长,以远超过合道境巅峰的水准与速度。如此类的声音,即便隔着再多层隔音罩,都难以阻挡地灌入神识中。
    他的神魂之力仿佛被什么东西正胀满到一个极致。
    以至于慕寒渊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渡劫境的那层壁,与他只剩咫尺之隔。
    触手可及。
    但不知为何,慕寒渊从心底深处不愿去接近它。
    就好像一旦突破了那层壁垒,壁垒之后就会出现最可怕的、他最不能接受的后果。
    “……”
    在掀起衣袍的夜风里,慕寒渊站了很久,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心口。
    自梵天寺他几场光怪陆离的梦后,那道声音反而越来越少地出现了。
    最后一次,他清晰记得它如贴在耳畔的感觉。
    那下一次会在哪里呢。
    许久后,慕寒渊轻叹了声,托起袍袖中的金莲。
    他用指腹轻点了下睡着的小金莲的莲花瓣。
    “……苍鳞恶爪,不改其心。”
    “她说得真好。可惜不是对我。”
    -
    云摇终于还是说服了慕九天,在仙门大比后,到东海凤凰族去求治之事。
    ——凤凰一族与真龙一族同是天地孕养,最受厚待,且族内素有浴火重生的传闻。若想脱胎换骨、解决慕九天的修魔之患,那凤凰族便是乾元界内最有希望之处了。
    仙门大比前的最后两日,转瞬即逝。
    “跟师叔您说的一样,最近这两三天里,整个仙域全都在聊寒渊尊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在煽风点火——不然怎么会传得那么快!”
    丁筱一早便来给云摇传信了。
    隔着房门,云摇的声音传到廊下:“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嗯,打听到了,”丁筱抿了下嘴,“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师叔想听哪一个?”
    云摇:“……”
    大约从房内的沉默中感受到了致命威胁,丁筱不敢再鬼,连忙正色。
    “九思谷那边,听闻萧九思萧谷主确实被万长老从东海请来,按半个时辰前天山行宫的动静,应当是已经到了。”
    “……”
    “浮玉宫这边按照他们弟子间的传言,好像是说他们那位老祖——碧霄道人,竟然也出关了。前日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没顾得上计较执事弟子受伤的事,全都仓促赶回浮玉宫,聆听老祖训诫去了。”
    “……”
    房内毫无回音。
    就在丁筱暗忖这为难局势下,她们师叔祖会如何行事的时候,就忽见面前房门打开。
    一道着黑色衣裙、戴黑色帷帽的清瘦利落的身影,从开向两侧的房门正中,显露出来。
    丁筱一惊:“师叔,你这是……?”
    她话未过半,忽听得脑袋后面,晴空一声闷雷。
    “!”丁筱吓得猛一哆嗦,往前一扑一跪,顺手就抱向了云摇大腿。
    没躲开的云摇:“……大清早就这么大礼吗?”
    “不是,”丁筱手忙脚乱又不好意思地爬起来,一边拍身上尘土一边茫然扭头,看向庭廊外万里无云的晴空,“师叔,我刚刚是不是见鬼了?这大早上的,太阳又这么好,怎么突然打雷了?”
    云摇压了压帷帽,轻咳了声。
    若是了解她的人在这儿就能听出这一咳里多少压着点心虚的成分。
    可惜丁筱没察觉,见云摇二话不说已经顺着踏跺下去了,往院外走了,她连忙快步追上。
    一边小跑,丁筱一边心有余悸地搓了搓自己胳膊:“而且刚刚那雷声,真怪啊……怎么一声跟劈进我识海里似的,打得我胆战心惊的?”
    “……”
    隔着帷帽,云摇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该说这孩子敏锐还是迟钝。
    “哦对,忘记正事了,”丁筱以为云摇这一眼是不耐的意思,连忙收回思绪,“寒渊尊今日一早就被众仙盟的执事请过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放心,他们巴不得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审他,不会让他在仙门大比开始前‘出事’的。”
    “那就好……”
    丁筱一路上扭了好几次头,数番欲言又止,终于弄得云摇开了口:“有什么就问,再看我都要被你盯穿了。”
    “嘿嘿,师叔你发现了啊,”丁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就是好奇,师叔你怎么今天突然换了这么一身打扮?”
    “不好看?”
    “好看!好看死了!”
    “呸,不吉利,今天要打架的。”
    “哦,”丁筱头点到一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