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骤滞。
    夹在两人眼神之间,云摇前后发凉,强撑起个笑:“燕凉,这位是我的贴身暗卫。”
    “……”
    龙君陛下眼神缓缓收回,那点倦懒神色似乎又回到他眉眼间。
    他走到云摇身旁,抬手,将一身姹嫣裙袍的少女拢进怀中,若松若紧地虚虚抵着:“我知道。”
    云摇眼皮一跳。
    ……你可能不太知道。
    “叫他离开好不好,”御衍低声问她,“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
    “…好。”
    云摇扭回头,在御衍看不见的方向朝着慕寒渊使眼色。
    慕寒渊半垂着眸,视线似乎停留在她腰间,那里攀着只匀称修长的指掌。
    “……”
    有面具覆着,云摇看不清慕寒渊的神色。但她莫名觉得,那也不会是什么她想看见的。
    园中一时僵持,三人之间死寂得诡异。
    腰间那只手微微收紧,云摇终于忍不住了,她放低了声,微沉下语气:
    “寒渊,听话。”
    “——”
    “……!”
    亭前。
    除了云摇,另外两人同是一僵,一个侧眸一个抬眼,齐朝她望去。
    第29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三)
    一声“寒渊”叫得满园阒然。
    数息的暗流涌动过后,终于还是顶着“暗卫”名号的魔族少主最先低下了他那张银纹面具,凌冽颌线因克制而绷得愈紧,声线也莫名透哑。
    “是,……殿下。”
    云摇倒是生怕他喊出一声师尊来。
    见魔族少年头也不回的背影径直没入了园林中,云摇略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自愧。
    可惜不等她再细想,腰间一紧——
    御衍将她神思拽回了身前。
    “你为何叫他‘寒渊’?”
    龙君陛下微微俯身,低得下颌快要抵到她锁骨前。这亲近叫云摇不自在地绷着,强撑着长雍公主式的笑容。
    “嗯,只是那名暗卫的族名,”云摇轻声,“陛下不会连这种醋都要吃吧?”
    “只是很不喜欢你这样喊他。”长睫垂扫,那泊湖蓝色像是投下了翳影的长空,竟真有些难过了似的。
    叫这世上最后一条上古真龙伤怀,云摇暗慨自己何德何能,面上还只能撑着无辜:“为何?”
    “听你这样喊他,让我有一种极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的感觉。”
    御衍说罢,语气一轻,凌长眼尾也随之略抬几分:“许是因为,在他是寒渊,在我却是陛下吧。”
    云摇梗了下。
    心说长雍公主的小册子落了一条,她怎么就没提这龙像是泡在醋缸里长大的?
    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真龙特性小册子的记录,云摇指着亭子下的凉榻:“燕凉,你应该也累了吧?我们去那边趁午间小憩片刻可好?”
    “……”
    湖蓝色的龙眸里似乎泛出几丝不满,只是更快地,是他被她话意勾起的本能困意。
    龙君磨了几息,低垂了长睫:“…好吧。”
    不等云摇趁机溜开,他手腕一扣,将身前盛装的少女抱起,朝亭下走去:“但你要陪我一起。”
    云摇:“……”
    园子里的交谈声逐渐低了下去,叫拂风流云,挟着鸟雀低鸣,一点点盖进了花木的凉荫里。
    叠石茂竹之下,在这园中最隐蔽的一角。
    覆着银纹面具的魔族少主抱臂,倚着一根笔挺修竹,长睫垂阖,他无声停在那片如墨海沉渊的阴翳里。风拂得竹林沙沙,脚下的翳影便如浪涌,一潮叠过一潮,像要将他吞没,又仿佛蛰伏前挣扎的悲鸣。
    最终还是风平浪静。
    青石板上,如水纹暗涌的阴翳里浮起了一道不甘的虚影,像是一尾极小的龙形。
    只从外形看,正是云摇进这方幻境前,在那座坍圮龙宫前看到的那只龙形雕像的模样。
    只是此刻,那巴掌大的龙形虚影上缠着数道血色魔焰,烙印般深深勒进龙形虚影的身躯里,折磨得它挣扎不停,无声震荡从它昂首偾张的龙嘴中荡出,连此方幻境空间,竟都被撕裂出无数细小可怖的缝隙。
    然而即便如此,它还是被锁困原地,如深陷泥沼,挣脱不得。
    “如果你还是想和我作对,我也可以一直陪你玩下去,在杀生这方面我一向颇有耐心,”靠在修挺翠竹上,魔族少主懒垂着眼尾,声线透着倦感的冷意,“就一直玩到……你这点可怜的龙魂怨念散尽,连你操持的这方幻境都无法维系下去,如何?”
    “——”
    像是被捏中了命脉,半空中还在狰狞挣扎的龙形虚影忽然僵停。
    数息后。
    一道惊疑的声音在魔族少主的耳边响起:“你怎么会知道我是什么。”
    若云摇在场听见,大约立刻就能分辨出,此刻这道声音虽然比之前虚弱了许多,但分明就是送她和慕寒渊进到这个幻境前,附在那颓圮宫殿外龙形石雕上的声音。
    没等到回答,龙形虚影的声音便沉戾起来:“你究竟是谁,到底怎么进得来幻境!”
    魔族少主低头笑了:“不是你拉我进来的吗?”
    “胡说!我分明只拉进来那一男一女,你不是其中任何一……”
    龙形虚影嘶哑声音骤停。
    须臾后,它惊疑出声:“不对,你,你的神魂气息为何与其中一个人这般相近?”
    “……相近?”
    像是听了什么触及怒意的话,魔族少主带笑的声音陡然沉冷下来。
    他缓直起身,指骨在半空中虚虚一握。
    “你再重新试试?”
    “——!!”
    处于这方幻境中的任何造物都无法听见的、足以叫空间震荡的哀鸣,一瞬间便从那龙形虚影的口中昂首长啸而出。
    它痛苦得浑身都扭曲抽搐起来,虚影更是在半空中时虚时实,像是随时都可能消散去。
    “天罚……烙印…………你……去过仙界……不、这不可能……”
    “即便是你的龙魂本体在此,我也不放在眼里,何况你只是区区一缕龙魂怨念。”
    慕寒渊俯身,将萎靡在地的龙形虚影拿两指随意一捏,拎了起来:“不过我该谢你,若非此地可以神魂之力投影幻境、若非你亲手将他们两人拉进其中,我也不能这般为所欲为。”
    龙形虚影在半空直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虚脱得。
    魔族青年薄叹了声,面具下长睫低垂,似慵懒似怀缅:“可惜了,这方幻境撑不了太久,否则我倒是情愿一直待在此处……最好是至死方休。”
    “……”
    苟延残喘了半晌,龙形虚影终于恢复了一点活气。
    它无力地挣扎了下,虚弱着声:“我知道了……你也只是一道游魂……游魂而已……”
    “我和你不一样,”魔族少主却笑了,愉悦如艳丽魔纹漫染他眼尾,长睫下漆眸里墨色踊翻,“到这一步境地,你的原身或许是被人害的,而我是自己选的。”
    龙形虚影一栗,不知想起什么,怨气再次从它周身翻腾起来:“你给她的不是龙鳞匕!!”
    “是什么,于你而言重要么?反正结局早在上万年前便已落定。这些不过是你的可笑怨念而已。”指间如燃起炙人神魂的墨焰,魔族青年却像毫无所觉,不在意地捏着它抖了抖,“你有什么苦情过往我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干扰你,更甚至,等离开了这里,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我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自然,我说的是你那个藏在外面的原身,不是你这道蠢笨无力的怨念。”
    “……你想要什么?”龙形虚影嘶哑地问,“你神魂上既有天罚烙印,那能与你神魂相匹的肉身,是我本体巅峰时期都无法匹敌的强大。你放弃了它,只留下一缕残魂,还要附在那人身上……你莫非、是想要他的那具躯壳?”
    不等魔族少主回答。
    龙形虚影颤栗起来,这一次却是嘶笑:“我以为我已经够疯癫了,没想到你比我更甚——他凡人之躯,虽天赋绝顶,但也不过合道境,不可能承载得了你这样的神魂!何况你放弃半仙之身而归凡躯,可笑至极!!”
    “——你懂什么。”
    眼尾垂敛下薄戾,慕寒渊指骨蓦地收紧。
    龙形虚影嘶声痛鸣。
    “他所拥有的,你等纵活上万年也不配窥得……”
    将龙形虚影捏得气息近无,魔纹如血沁红了魔族青年的眼睑,他的视线朝前抬起,犹如穿过那层叠的山石与花木,落向那园中。
    “而那原本属于我。”
    “……”
    ——
    视野所及的天穹下,魔焰无尽。挣扎哭嚎的魑魅魍魉前,那道抚琴的墨袍身影戾然抬眸,血色魔纹妖异攀着的眼尾扬起,他杀意凌厉地望向这里。
    [把——]
    [还、给、我!]
    “……!”
    石园亭下,凉榻上午憩的龙君御衍忽然睁开了眼,周身气息一瞬鼓荡,掀得凉亭上琉璃瓦都栗然难已。
    懒靠在旁的云摇惊醒,从满园景色前怔然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