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门
作品:《黑色曼陀罗》 【14】门
咿呀──
伸手推开了舱门,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尘给月光照得粒粒分明,像是一颗颗星子。我与镇定下来的成萱二人自然而然地放轻脚步。在回想起那些事情之后,我们已对古照轩跟林秘书起了几分警觉,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打草惊蛇;再怎么说,一个分明早已见过你的人,却故意装成初次见面的样子,实在很有问题,居心叵测,令人怀疑其动机。
沉吟半晌,成萱慎重地说:「不管怎样,他们应该知道我们失去记忆的事情,否则怎么会敢这样做呢?无论始作俑者是谁,光就这点而言,我们便可以断言那二人绝不是站在我们这方的。」在重新找回部份失落的记忆后,她对古照轩跟林秘书的观感全转为敌意和防备,深具戒心。
我微微点头。或许他们背后有着充分的理由,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比到时候才发现被人卖了好。更何况,他们找我的这两次会面都与「洽谈合作」这个老藉口有关,实在让人不得不提防。
我们巡视起这里,一边小心翼翼地探查他们二人所在的位置,另一方面,成萱也不断试图回想「另一个与会者」的身份,只可惜没得到任何成果。我对那次会谈的印象已经完全消失了,空白一片,帮不上半点忙。
想起那个人对事情会有帮助吗?也许有吧,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儘速取得补给品或自动呼救电台。他们二人之所以会如此肆无忌惮,依我推测,应是因为拥有这两项的其中一项。
仔细观望四周,可以发现这艘船的内部结构同样糟糕,不比对面那艘船好多少,灯光同样闪烁不定,脚下的木板一晃一晃的,让人觉得只要稍不注意就会全数倒塌,夹墙也好不到哪去,破了几个大洞,已经失去原本的作用。而且,糟糕的不只是结构而已──
「这空气好难闻。」成萱掩着鼻子道:「除了厚重的尘味,还带着一丝肉类腐败的味道,以及腥臊味。」
这气味也使我皱眉。
空气中总飘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风吹不散,如附骨之蛆般沾在周围的物品上,让人联想到死亡,宛若这里只是一个在海上漂流的坟墓,而非一艘船。走在这个海上坟墓里,无处不是腐朽和脆弱的设施。翻开其中一间舱房的箱子,里头摆着一个黑色的球状物体,似在抖动着,我看着奇怪,用脚轻踢了一下,那颗黑球瞬间变白,一个个黑点窜走,嚓嚓作响,原来是一群蚂蚁和几条怪虫聚在一颗发霉的苹果上,将之腐蚀得一乾二净。
随着蚂蚁窜走的声音响起,全身发寒,鸡皮疙瘩顿时浮出,成萱作势欲呕,我也感到一阵噁心,喉头涌起酸意。好不容易才平復心情。我们越走,越感到不解,这艘船的状况甚至不如对面那艘,找不到可用的器材,也没有充分的补给品。为什么古照轩和林秘书却没半点惊慌的样子?
走至上一层甲板,依旧一无所获。
「不管是救生筏、或者小艇什么的,他们一定有其他的逃生管道,」想了想,我也只能导出这个结论。「不然根本说不通。」
成萱沉思一会,才对我说:「可是刚刚一路过来,我们什么逃生用具都没看到,就算有,在这片荒凉的海域,恐怕也派不上太大用场。杨,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支持,但我认为,他们的自信应该是奠基在更有效的方案上面。就连我们找到救生筏后,也都没那样的信心可以度过这次危机,为何物资应该更匱乏的他们能?」她的判断一向准确,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
「或许,他们知道眼前的状况是怎么造成的?」片刻后,我道:「当时我们陷入昏迷状态,搞不清状况,但他们若知道事情的全貌,大概也知道该怎么回到黑色曼陀罗号上吧?」
「结果事情又回到原点了。」成萱苦笑。
「看来关键还是在他们二人身上。」
「另外,若这两艘船真是古照轩赞助你的曼陀罗号,那么我就发现了另一个大问题,非常非常大的问题。」她手摸着一侧墙壁,续道:「这两艘渔船看起来不像改装过,外型设计也不似出自你手。」
「也就是说?」
成萱收回抚过墙壁的手,定定看着我。
「你完全被骗了,杨,这两艘船显然只是个饵,是古照轩要骗你这头大鱼吞下的饵食。他先购买两艘报废渔船,假意要送给你改装,再以讨论后续合作的名义将你钓出来,实际上则另有不为人知的目的。」她的口吻十分认真。「而你、我被约出来后,就一同丧失了那段时期的记忆。鱼上鉤了,那两艘作为饵食的船自然也失去了作用,丢在这里荒废。」
我总算会意,这两艘渔船虽然到了手,却没机会改装,因为我早就没有这段记忆了。反正对古照轩来说,这两艘报废渔船也不算一回事。
「难道说,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俩失忆?但我无法理解,这又是为了什么?在此之前,我们只是处在孤儿院的单纯少年、少女而已,跟他们也没半点纠葛,更谈不上有什么威胁。」
「威胁是没有,」成萱的语气淡然。「还对他们很有帮助呢。」
「什么意思?」
「你应该也听见了吧?即将醒来的最后一刻,有一道充满恶意的声音对我们说什么『终于找到至阴之人了』,还有,那群神将所说的『四柱纯阴』,指的大概就是我们的生辰八字吧。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便是四柱纯阴,据说事业运无一例外地非常好,只是命中犯寡。我在想,或者古照轩就是想找我们这样的人,他大概从我们身上夺走了些『什么』,比如说我们的『记忆』……」
想起那道声音,我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成萱的说法太过武断,我却觉得很有可能。然而,在夺走了我们二人的记忆后,古照轩又能得到什么,更强的记忆力吗?又或者是,其他更重要的东西?
无论是什么,都令我感到愤怒。
「我会夺回来的。」我对她说道:「不管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一定会连本带利全讨回来的,成萱。」
我知道。她在我身后喃喃。我知道你会的。
然后她没再说什么。
终究,现在还是要先找到古照轩和林秘书才是正事,当然补给品还是要找,但我已不抱多大希望,正如我们方才所说,他们二人之所以能高枕无忧,大概是留有什么其他的后路吧。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后路到底是什么?走着,我又想到另一个疑点:他们为什么还不动用这条后路,儘快离开这艘鬼船?我实在看不出来他们有待在这里的必要。
除非,他们有什么原因「必须」待在这里……
如果这艘船与对面那艘结构差不多的话,大约再上三层甲板就可以全部搜寻完毕,就算他们能未卜先知到我和成萱的到来,也不可能瞒过我俩,独自逃离。也就是说,如古照轩和林秘书没有忽然跳海的话,我们接下来就会面对他们二人了。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
「杨,攻心为上。」成萱提醒。
我想了想,道:「也许能够拉拢林秘书过来我们这方,在这种状况下,我不认为古照轩是很好谈话的对象,他定会想控制全局。十多年前那件事,大概林秘书也只是个帮凶,主谋者应是古照轩才对。」
她没有反对。毕竟从刚刚的情景来看,他们两人之间有衝突是不容置疑的事,分化永远是对付另一方联盟的最好选择。幸好,我们还有永远不会背叛对方的彼此存在。以前一直疑惑为何自己与成萱的情感如此强烈、不可分割,原本还以为只是因为个性合拍的关係,但如今才真正瞭解原因,原来我们年幼时就相识了,正是因着这条系绊,我才会是现在的这个杨。
要不是现在状况特殊,我很想和成萱多聊一些孤儿院的记忆,拾回我们彼此的过去。不知为何,回想起那些记忆,我反而觉得自己彷彿碎成了一片片,遗落了非常重要的一个部份,发了疯似地想拼回完整的自己,但现在的情况和个人理智都不允许我这么做。
真要回忆的话,等获救后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可以做。我这么说服自己,压抑下衝动,踏上了阶梯,走了几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船里仍是一片沉寂,但气氛不太一样,至少跟刚刚相比,多了一股寒肃之气。
那是一种场景全都凝住的感觉。
身上寒毛竖起。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一串细雨或者珠子打在车壳上,我和成萱倒抽一口气,身子都颤了一下,移动视线找寻声音的来源,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然而,那声音四处游移,让人无法捉摸,却又那么真实。我们顾不得放轻脚步,只是拼命朝前方奔去,但那声音也幽幽地跟了过来,阴魂不散。
须臾间,从窗户窜进来一道身影,指甲搔过窗角,发出刺耳的呻吟。成萱惊叫一声,我稍顿了一下,立时拉着她往前面跑得更快。
背后是一团原始的混沌,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连月光都被吞噬掉。
带着一道劲风,它朝我俩攫了过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叶家女鬼,我只知道拼命向前跑,成萱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怀疑她那一瞥是否看到更恐怖的情景,因为她的身躯倏地僵住,就连被我抓着的那隻手也冻得发冷,只能发出模糊的、颤抖的声音表示她的恐惧,再颤巍巍地跟我一同没命似地奔跑。
叶家女鬼的速度确实是慢了,我们却感到一股更深的恐惧,拼命压迫着胸口,虽然多了些逃跑的时间,但那些多馀的时间却也使得害怕的情绪得以蔓延,使我们喘不过气。
我们想找个房间躲进去,以阻挡叶家女鬼,但转眼即过的两侧,却只有残破不堪的老旧舱房,房门支离破碎,就连门把都坏得彻底。
怎么办?该怎么办?如果继续往上跑也不是个办法,不保证一定能摆脱她,更何况,最上去的甲板一片空旷,根本无路可逃。思绪运转得飞快,仍想不出半个解决方法,只能一直跑,死命地跑,但前面就是尽头了。
忽然,一道白色的铁门映入眼帘。
我无暇考虑为何这里会有铁门,只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忙慌张地转动门把,咖啦,咖啦……不能开?成萱着急地拍门,大喊:「开门、开门呀!快点开门呀!」但徒劳无功。怎么会……不该是这样的!我抓着门把一阵猛晃,咖啦咖啦咖啦,长廊那端,叶家女鬼从黑暗中现形,逐渐逼近我们,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
门开了!我欣喜的表情却没维持太久,在眼角馀光处,我瞥见近在咫尺的叶家女鬼已扑了过来,脸上全是腐肉,我将成萱推了进去,跟着自己也立刻从门缝鑽了进去,用力关上了门。喀──门像是抵上了什么硬物,我惊骇欲绝,一隻白细、毫无生气的手臂探了进来,兀自挣扎不已,还混杂着一丝焦味。成萱连忙衝上前,与我一起死命将门完全关上。她的脸上全爬满了泪水。
碰!
门后的叶家女鬼毫不死心,朝铁门撞了好几下。碰!每撞一下,她就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彷彿碰到了什么炙热的物体,但那完全不影响她的恨意。碰!她发了狂似的撞向门。碰!碰!碰!
「求求你,算我求你了……快点离开吧……离开吧!」成萱靠着门,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一边抽泣。
碰!碰!叶家女鬼吼着,继续撞门。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铁门并非纹风不动,早已被撞得突出好几道圆弧,十分脆弱,像随时会被攻破一般,却始终尽责地将叶家女鬼挡在门外。
她终于放弃了,不平地悲鸣了好长一声,那声音如咽似泣,我几乎都能想像她仰天凄厉喊叫的样子。成萱听了,只是掩住双耳,不停哭着。
叶家女鬼继续嘶哑地叫着,门窗振振作响。
我们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