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之伍.地狱

作品:《鬼诉其一.莫忘(完)

    午后的阳光洒落,照在达伟的空座位上。
    十分鐘之前,他请假回家了。
    没有理由、走的匆忙;他慌慌张张的收拾了东西,胡乱的把几本课本塞进了书包,临走之前还不小心撞歪了隔壁女同学的桌椅。
    班上难得这么安静,没有人开口。
    我不用回头,就可以感觉到背后那些人的目光,通通集中在我身上。
    上课鐘响,班导师垂头丧气的跺进教室。
    「各位同学,老师要告诉你们一个遗憾的消息……」自从卿卿身亡后,班导的脸色就没有好过:「老师要调职了,今天是和你们相处的最后一天……」
    昆虫爬行般的细微杂音在我背后开始流窜。
    一股无法忍受的不耐撞击着我的心口,因为我知道那些交头接耳的内容,来自于刚刚在走廊上,我和达伟的衝突。
    转过头,冷冷的环顾了背后,私语声嘎然而止。
    班上没有人理会台上的班导,班导却也不在乎,专心自述着这些年来的教师生涯有多么辛劳,彻底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转回头,我将手上拿着的项鍊放下。
    达伟知道了有关卿卿死亡的一些事,但那些事达伟没有告诉我。
    这件事代表了什么?达伟又知道些什么?
    或许,是时候,该找达伟问个清楚了。
    我微微转动着手中的美工刀,刀片的寒光闪过了我的脸。
    做好了决定后,我将美工刀收进长裤口袋,准备为我的另外一项行动做准备。
    我抓过桌上的一张纸,开始粗糙的画了两个圆圈,在大一点的圆里,我写上了「大隻佬」三个字;小一点的圆,我标上了「转学生」。
    大隻佬正凑近转学生,旁若无人的高声说着笑话。
    转学生虽然比较含蓄,但也笑得很开怀。
    大隻佬的手伸了出去,试图要假装自然的去搂住转学生的腰,但被转学生笑着躲开了。
    我由标着大隻佬的大圆底下拉出了一条线,线上画了爱心,然后指向了标着转学生的小圆。
    爱心的下方,我另外写上了一行字:帮大隻佬准备一样可以送给转学生的礼物。
    我在桌上摆了一条手鍊,一旁还散落着手鍊上原本嵌着的宝石。
    那是我花光了一个月的打工薪水、又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在精品店里挑到的。
    「原本……是要买来送给你的,卿卿;不过你现在用不到了,所以,就借我拿来揭穿转学生的真实身分吧?」我小声的说着,对着已经听不到的卿卿说着。
    拿出口袋里今早福叔给的香灰符纸,我小心的打开,然后将符纸内的香灰分别倒在原本嵌着宝石的空底座里。
    然后,再把那些宝石仔细的再装回底座。
    我在纸上的礼物两字旁写上了ok。
    「济公活佛加持过的香灰可以让任何妖魔现形,我不相信你能有多大能耐。」我一面轻声的笑着,一面用力的将笔戮进了写着转学生的那个小圆。
    就在再抬头时,转学生也正好转头,迎上了我的目光。
    她浅浅一笑,但冷冰冰的眼底一片闃黑,没有感情、没有生命,甚至没有灵魂。
    冷颤,瞬间爬满了全身,週遭的温度无预警的急降;呼吸,开始在眼前化成了白雾,凛冽的寒气开始冻灼着我的肌肤。
    耳边,突如其来冒出了凄厉的悲鸣声:那是数以万计、彷彿承受着极端痛苦的哀号呀!那是透过用尽全身力气的哭吼,冀望能稍稍降低肉体的痛楚哭法呀!
    究竟,要受到什么样的苦痛,才会让人……而且是这成千上万的人发出这样的哭鸣。
    嚎泣声,衝撞着我的鼓膜、拉扯着我的神经,然后将我的灵魂绞成碎片!
    即使我双手摀住了耳朵,那哀鸣也仍然穿透了手掌,似乎……就像是由我的身体内部直接冒出这些哀鸣,回盪着整间教室。
    眼前一黑,一幅画面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广阔到近乎无垠的山洞,在遥远的洞壁上,映照着蓝绿紫三色的光芒,并且不断变换着。
    光源,来自我的脚下,数以万计的哀泣声,也来自我的脚下。
    下意识的一低头,才发现我正浮在半空之中;但这惊诧,却远远不及我看到的景象:
    无数朝天耸立的柱状尖刺充满在洞底,每一根尖刺似乎都被鲜血銹蚀成红铜色;蓝色、绿色、紫色,甚至还有黑色的火燄,正在那些尖刺间四处蔓延着。
    尖刺上,到处穿刺着正在激烈扭动、被异色火焰灼烧着的、有着人型四肢的黑色物体;
    而直到其中一个物体在头部的位置撕开了一道鲜红色的口子,然后发出了我所听到的那种凄绝悲鸣声,我才肯定,
    那些被刺掛在巨大尖刺上的……是人,是被火燄烤成了焦炭、但却还没死去的『人』!
    有些『炭人』挣扎的太过激烈,让炭化的四肢因而粉碎断裂,但过没多久(往往就在他们痛苦狂喊到下顎都崩裂之后),又会从他们焦黑色的断面内,硬挤出一段白嫩光滑的肢体。
    不只是碎裂的躯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炭人』在一阵颤抖之后,表面那层焦炭会开始崩解皸裂,然后从裂开的表面之下,重新生长出崭新的雪白皮肤;
    但两者的下场却相同,再度瞬间被狂燃的火舌吞没。
    远方,还有个巨大黑色碗状建筑,底部不断的窜烧着四色的火燄,还有不停向上蒸腾的浓烟;在浓烟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有着蠕动的肉色物体,正紧贴着建筑表面,在一吋一吋向着碗状建筑顶部攀爬。
    几乎就像是呼应我的想法一般,我的脑中才刚闪过「看不清楚」的想法,下一秒,建筑就被拉到了我面前。
    那些肉色物体,是一丝不掛的人!
    我不知道建筑表面是什么样的材质,但很明显会导热,因为那些人的身体,紧贴着建筑表面的部份,已经被烫红、起了水泡,然后水泡又再度因热破裂,让皮肤贴黏在建筑物上。
    但那些人还是继续的向上爬,硬扯开自己被黏住的肌肤,露出底下血红的肌肉,然后在「滋」的一声和鲜血被蒸发成红色烟雾后,继续向上攀爬。
    在建筑最底部,也就是四色火焰燃烧的地带,还有着前仆后继、层层叠叠的人,正不顾横在面前的火墙,争先恐后的想要攀上那栋建筑。
    建筑的最顶部,是一大片滚着气泡、冒着蒸气的浊色浴池;但直到看见了某一道终于爬上顶端的人影,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却在一瞬间发出了恐怖的尖叫,然后浑身开始冒出了疙瘩般的水泡时,我才发现这并不是浴池。
    炸着肉体的「滋滋」声,搭配着惨绝人寰的哀慟尖叫声,刺痛着我的双耳。
    脑海里瞬过了两个词,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在哪里。
    上刀山、下油锅……
    「看够了吗?」转学生的声音猛然在我耳边响起,猛一回头,她那死白的脸离我不到十公分。
    胃里一阵翻涌紧缩,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淡去并且回復成教室的景象,我又回到了现实。
    管不了台上的老师是否还在说话,我紧摀着嘴,踉蹌的奔出了教室。
    厕所,就在教室旁,我1趴到洗手檯前,一股黄浊色的液体就由我嘴里喷了出来。
    这一呕,感觉上似乎超过了十分鐘;到了最后,空虚的胃里再也挤不出东西可以让我吐,一阵阵的胃酸开始灼着我的食道和喉咙,由我的嘴边流出。
    几乎虚脱的我软倒在洗手檯前,这个时候,一方卫生纸出现在我脸旁。
    「谢谢……」我用着几近呻吟的声调说着,接过了卫生纸,拭去了满脸的泪水、鼻水和嘴边的胃液。
    正准备开口道谢,但看到了眼前的人,却让我禁不住又跌坐在地上。
    转学生笑吟吟的站在我面前,大隻佬亲暱的跟在她后面。
    「好奇怪,你每次见到我,好像都非常有反应呀!」转学生用着好奇的语气对着我说。
    满脑子精虫的大隻佬邪恶的笑了笑:「你这么正,任何正常男生看到你都会起反应呀!」
    但只有我知道,转学生所谓的反应,指的是我都会看到、或感觉到诡异的景象画面。
    「这点,我比你更想知道!是为了折磨我吗?这样你就会开心了吗?」我尽量用着兇狠的语气和眼神瞪视着她。
    转学生偏着头,用着审慎评估的眼神观望着我。
    「很可惜,我回答不了;就算可以,我也不想回答。」说完这番话,她就自顾自的走进了隔壁的女生厕所。
    我咬着牙瞪着她的背影,直到大隻佬用力的咳了一声,然后用力的把我的头转了过去:
    「兄弟,很抱歉,这间『包厢』我先订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再帮你介绍其他的。」
    我闷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
    「你放心,我不想跟你抢;」看着他怀疑的眼神,我趁机拿出了口袋里的手鍊:「而且,我还会帮你把到她!」
    我把手链塞进他手里:「你可以用你自己的名义,把这手鍊当礼物送给她,这样她一定会对你死心塌地。」
    大隻佬的智商显然不高,因为他一直愣了五秒后才判断出我这几句话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才有呆滞转变为欣喜。
    这句话完全命中了大隻佬的罩门,他狂喜的抱着我:「阿明,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谢啦!」
    别这么亲密的叫我,我和你没这么熟。
    我压下想脱口而出的这段话,挣脱他噁心的拥抱,僵硬的对他笑笑:「可别被套出来是我给你这条鍊子,教你送她的唷!」
    「放心啦!我没这么笨!」
    听到这句话后,我真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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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鐘响后,刻意放慢脚步的我,蜂拥成群的放学人潮之间拉开了距离。
    我不想被人群包围,这已经成了我长久以来的习惯了。
    天色逐渐昏暗,我走到了巷尾的一栋两层楼平房前。
    我由长裤口袋里,掏出了美工刀,伸出刀片,就着幕色做过最后的检查后,放回了长裤口袋,然后准备走上前,按下掛着吴家门牌的电铃。
    驀然,一道身影闯进了我的视角边缘。
    那一头黑色长发和无血色的苍白面容,让我不由得停下动作。
    是那个转学生?
    她似乎没有发现我,脚步不疾不徐的向前通过了马路。
    只犹豫了几秒,我就决定跟上前;维持着离她最远、最不会被发现、而且不会跟丢的距离。
    一路上,转学生完全没有回过头,步伐也不曾停下或改变速度。
    就连视线,她也始终保持直视,简直……就像是一具设定好的机器人,除了目的地,没有其他的事可以让她分心。
    和她擦肩而过的路人,也完全没有多看她一眼,彷彿她只是空气,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天色越来越暗,路旁的住家和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取而代之的是逐渐阴鬱茂密的树林。
    我开始认出这是通往后山的山道。
    后山有住家吗?虽然的确是有一大片「住宅区」,但却不是给活人住的那种。
    那里是一大片坟区。
    眼看着再往前就是坟场的入口了,转学生却在这个时候拐进了一旁的小路。
    路旁,生长着旺盛茂密的芒草。
    没有路灯的山上,早已是一片昏濛。
    空气里有股微弱的焚烧气味,一阵阴凉的风由我身后颳来,风中,一些黑灰色的灰烬就像黑色的蝴蝶,翩然舞动着。
    我知道,那是烧给亡者们的冥纸灰烬。
    芒草被风吹拂,发出了低沉的沙沙声,在更远的山边,传来几声乌鸦凄凉的嘎叫。
    风,起的莫名,停的也莫名;
    而虽然风止了,但那股阴冷却越来越强,甚至开始压迫着我。
    再不追上去,恐怕就要追丢了!都已经跟到这里了,我不能功亏一簣!
    我硬着头皮走进及人高的芒草中,抬头一望,天幕已转成幽蓝,远方零落的星子衬着地平线那仅留的一线深红,孤单闪烁着。
    我已经看不见转学生了,这让我紧张的加快了脚步。
    冷汗,由我的额前滴落。
    五分鐘后,我不得不停了下来。
    脚下那逐渐收拢变窄的路径终于在眼前嘎然而止,路的尽头只有这一大片芒草,而且地上没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跡。
    「偷偷摸摸跟踪别人,并不是个好习惯喔……阎同学。」
    转学生的声音在我背后幽幽响起。
    我回过身,带着笑容的转学生就立在我身后。
    没有脚步声,没有拨开草丛的声音,就好像她一开始就在我身后,出现的这么自然。
    四周已经完全暗了,可是相对于周遭开始遁入夜幕的景色,转学生的身体却鲜明到几近刺眼的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这一片昏暗中,我可以清楚看见她那已经到了完全找不出形容词的雪白肌肤,还有她那弯着的唇……像是染了鲜血般夺目的红唇。
    这是没有虚假的笑容,很美也很让人心折,但……
    在她那双没有情绪的眼里,我却看不出半丝的笑意。
    「从学校一路跟到这,辛苦你了,能告诉我你的目的吗?」转学生笑着问。
    「我是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但你会老实回答吗?」
    我冷笑着回应,放在口袋里的手摸索着那包放着香灰的符纸和美工刀。
    「有的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喔……」她用着微弱、但却清晰可闻的声音说。
    「你到底是谁?来到这个班上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不理会她,直接拋出了我的问题。
    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她咯咯笑了起来。
    「我?呵呵……我谁也不是,我就是莫忘呀……」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乌黑的发丝随着摆动微微晃着:「至于目的……你早晚会知道,又何必急在这时呢?」
    「卿卿的死,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面对我的问题,她停止了摇头的动作,用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审视着我。
    「如果……我说对于她的真正死因,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呢?」一面说着,她一面向我逐步靠近,直到来到我的面前。
    「你会怎么做呢?」她伸出了双手,用着纤长的手指轻抚过我的脸颊;她的指,冷的像冰,瞬间让我被触到的部份失去了知觉。「你会用你口袋里的美工刀做些什么吗?」
    我的头皮忍不住发麻;她完全看穿我了。
    这个时候,她将一个冰冷金属触感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我连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我拿给大隻佬的那条香灰手鍊。
    「手鍊里面的东西,对我完全没有用,」她靠近了我的耳边,近乎呢喃的轻声说着:「抱歉,让你失望了。」
    她的声音很悦耳,但却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呵……」又是一笑,她优雅的转过身。「再两天,只要再两天,这一切就会结束了,你就好好的等着吧,阎同学……」
    「莫忘的是,亡魂绝望的哀鸣
    莫忘的是,怨灵死前凝视你的怨毒眼眸
    莫忘的是,死者痛彻心扉的冤屈
    莫忘的是,我的名字,也是你的罪孽……」
    她用着轻盈的步伐,哼着诡譎的歌曲,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夜色里,我才回过神,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完全没有灯光的荒郊野外。
    慌忙中,我试图循着原路走回去,没想到才一拨开眼前的芒草丛,却发现后山坟区的那一大墓园竟然出现在我眼前。
    而且,映在我眼里的第一块墓碑上,清楚鏤刻着几个字:
    爱女陈美卿之墓
    一看到墓碑上的相片,卿卿那灿烂的笑着,我忽然领悟了转学生刚刚说的那番话:
    再两天,只要再两天,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两天后,第七天,卿卿的『头七』……」我恍然大悟的喃喃自语着。
    「咦?这不是统明吗?」一个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见了一个妇人。
    「你也来看卿卿啦?」她一面笑着一面递给了我三支清香,「你们这些同学真的很有心,达伟前脚才刚走,你后脚就来了;小卿地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的……」
    我原本有点涣散的精神在听见达伟的名字时瞬间集中了。
    「陈伯母,你刚说达伟也来拜过卿卿?」我惊讶的问。
    「对呀,他刚刚才走,怎么了吗?」看见我的表情,陈伯母疑惑的问。
    我没有回答伯母,因为……
    我一直在思考着,吴达伟究竟知道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