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作品:《橙醋先生

    「林可欣?你在吗?」
    「林可欣,你有没有看到讯息?」
    「林可欣,为什么都不回我讯息!喂!」
    「你发生什么事了吗?不要吓我喔!真的啦,看到讯息回我一下好不好?」
    看着手机里爆满的未读讯息,我实在没有勇气点开来回覆。
    也许是我不回讯息是很不常见的事情,把他们吓到了,不只叶依雯发给我好几则讯息,连其他大学的同学、或者其他老朋友,也前来敲门,但我都没打开来回覆。
    自从那天与他道别过后,我突然像是失去了安全感一样,心里头一片慌乱,很想忘记他说过的话,也很想忘记他那略带着忧愁的表情,但愈是想忘记,心里也就愈痛苦。
    除了上课以外的休间时间,我比以往更加沉迷于手机游戏、还有大量的动画当中,却无法获得以前习惯的满足感。
    只要一不留神,又会想起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
    不知道继续往下挖掘会看到什么,鼻尖嗅到了危险的气味,但自己却无可救药地被这道神秘的顏色吸引。
    为什么会这样?
    光是要阻止自己想他,就快要耗尽全部的心力。
    我用力地将手机放置在桌上,发出很大一声「碰」。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不行。
    ……我必须,再见上他一面。
    要做出这个决定不简单,直到我真的下定决心,再一次踏进橙醋屋的时候,已经是自上次见面后的三个月。
    这三个月其实也发生了不少事,像我几乎与叶依雯断了联络,以往我们几乎每个礼拜都会传讯息聊天,现在却已经有一个月没聊天了。
    不过我还是有传讯息告诉叶依雯自己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免得她担心。
    叶依雯这方面除了没联络外,是没什么其他问题,比较严重的应该是学校方面,期中考我有点太轻忽了,没想到有两堂课不及格。
    都大四了还差点要被当掉,我不想延毕啊,而且同学们有些都提早修完选修学分,开始在利用课馀时间在找工作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原地踏步似的。
    我没忘记那天遗留下来想再见他一面的执念,所以踏上了这趟路程,想要亲自到访一趟橙醋屋,但同时推了我一把的,应该是现实的沉重压力吧。
    再过半年左右就要毕业了,就要真正到社会上工作了。
    我会是公司里的小行员?还是会在公营事业里规规矩矩地做公务员?或者会在餐饮业打工?
    不知道,这个疑问从大一开始想到现在,从大四学期初开始烦恼到现在,也都还没解开。
    人生彷彿是一团解不开的绳结,不管怎么想方设法地想绕过去,结果到头来却是另一处的难解。
    就在鬱闷感累积得愈来愈高之际,我想起了橙醋屋,想起了那位神秘而忧伤的店长,想见他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强烈。
    待在橙醋屋用餐的时光非常短暂,在这漫长的人生当中,它仅仅只佔了我一个夜晚的时间,却让人如此难忘。
    我在某一天,忽然怀念起了那天的氛围。
    吃着简简单单的火锅,搭配上酸甜中带着芬芳柚香的橙醋酱……在温暖色泽的灯光下,与伙伴开开心心地用着餐。
    在那里的时光不知不觉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我渴望着能再次吃到那独特的滋味,也想念那里的温暖。
    能让自己如此自在的空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处处都能看出经营者的用心,对比那天轿车内的对话,我心中冒出了疑问。
    会维持着店内温和气氛的店长,真的是冷淡与人保持距离的人吗?
    会觉得他其实很温柔,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吗?
    前往橙醋屋的时候,因为在前几个路口转错方向,耽搁不少时间,我本来预计傍晚到的,却一直走到天都黑了的七点才到。
    而且最终能成功抵达,还是问附近的邻居:这里是不是有一间餐厅?才终于找到这个地点,不然以我自己的方向感,大概还要多绕个一个小时。
    当我再次看见那小得一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的白色招牌时,开心得都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我又来到这里了,总算来到这里了。
    在推开那略为沉重的木製大门时,我开心得差点想欢呼。
    店内的装潢如同三个月前一样,顾客也很少,可能是时间很晚了,竟然只有我一个人。
    接着,我时隔三个月,再一次看见了他。
    似乎是听见门口的动静,他从厨房现身,在看见是我一个人来的时候,他有些讶异。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直到他缓缓地开口。
    「你吃饭了吗?」
    看见我摇头后,他不说一语地回到厨房内,接下来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以及食物的香气飘散了出来。
    我默默地走到那天和叶依雯一同前来时坐的位置,儘管这里没其他的客人,但坐在同样的地方,总是让我比较安心。
    不久后,他端出了一盘猪肉拌炒青菜,以及将一瓶散发着浅褐色光泽的橙醋放置在桌上,然后把一碗白饭递给我。
    「抱歉,店里只剩这些食材了,饭不够的话还可以再加。」
    「谢谢……」
    我道过谢,想开动之际,竟发现他送完食物给我后,转身就要走回厨房去。
    等等,他不会又躲进厨房里了吧?上次叶依雯也是把他拖出来,但我不敢真的去厨房把他拉出来啊!
    「等等!」
    看见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心脏忽地加速地跳了几下。
    「我……」
    我想说自己有话想跟他说,但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我竟然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因为两个人一直大眼大小眼实在不是办法,最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拉开我面前的坐椅,坐了下来。
    发现他真的就坐在我面前,而且是能伸手触碰到的距离,让我有种恍惚的感觉,不断加速的心跳声大得能听见自己的胸口中,传来噗通、噗通的巨大声音。
    「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
    当自己真的面对到这么直白的问题时,那些想了几百遍的事情,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用精确的词汇说出。
    简直就像忘记如何说话了一样,我愈是着急,脑中的思绪愈是混乱。
    我急得有点快哭出来了,明明是这个好的机会,却被自己给白白糟蹋掉,有什么比这个还令人难受的吗?
    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了,我连忙抹了抹眼角。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
    他再次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比方才更深了。
    「……我不会跑掉,你可以慢慢想,不用这么急。」
    听到他这么说之后,本来还勉强能压抑住的眼泪,突然就这样溢出眼眶,不断地滑下脸颊,他看见我这样,也不禁愣住了。
    「对不起,我、我突然想不到本来要讲什么,就这样突然跑来……」
    可能是他也看不下去了,他拿起餐桌上放置的纸巾递给我──明明是这么温柔的人啊,不管从眼神、还是动作,肯定都能看出来的吧?我好想告诉他这件事,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看见他的动作后,我的眼泪竟然掉得更兇了,他也完全被我的模样吓傻,在泪水盈眶的模糊视线中,我看见他难得瞪大了眼睛。
    「……唉,真拿你没办法。」
    没想到又害他叹了一口气。
    正想跟他说没事,别理我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后脑被一道温柔的力量,轻柔地揽了过去。
    就像照顾小孩子那般,他轻轻地将纸巾按在我的眼角,替我擦乾不断滚落的泪珠。
    温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到我的脸颊,心头上窜起了一种难以按耐的搔痒,使得我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手掌,好像不这么做,他就会从眼前消失一样。
    我睁开了双眼,看见他静静地注视着我。
    这一次,开口的不是我。
    「我不是你值得期待的人。」
    他淡然地看着我,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我读不出他的情绪,但心里头却猛地缩紧了一下,有一种难受的感觉,正逐渐攀上心头。
    「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吧?我也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温和、却又不太带着情感的语调,他彷彿在说着其他人的故事。
    「我曾经……结过一次婚,但从来没喜欢过一个人。」
    我听到他说,他和她是在相亲时认识的,那时候他没特别的想法,只是想求个安定,然而实际交往认识下来,他对她的料理手艺很惊艷。
    「这是很少见的味道,我问她在料理中加了什么,才第一次知道这是橙醋,而且是她们家里自行製作的,我花了一段时间跟她学,才终于调出很接近他们家配方的味道。」
    他淡淡地说着,语气虽然温和,但他脸上竟毫无表情,无法看出他对这段过往有什么开心,还是痛苦的心情。
    「跟她一起学料理,是算得上我人生中少数开心的时刻了,我也是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点执念,或者可以说是我被这样的生活吸引了吧……但只有这样是不够的,不够完整的人,终究还是会暴露缺点。」
    「我本来以为把没喜欢过任何人这件事隐藏起来就好了,只要生活中有足够的开心能支撑,再怎么样都能坚持下去,但却忘记了最根本的事情。」
    他直直地看着我,然而我却彷彿从他的视线中,看出了自己的倒影。
    「我没有喜欢上她,就算她喜欢我,我也无法接收她的心意。结婚才不到两年就离婚了,一点也不意外,在签离婚协议时,她看我的表情,好像我是她深恶痛绝的仇家一样,不过的确是这样吧,我欠她太多了。就结果来说,可能我喜欢上的是橙醋吧,实在没有比这个还蠢的事了。」
    他弯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离婚后,我仍记得橙醋这件事,虽然料理还是煮得不怎么样,但这的确是我难得认真的一件事,后来就把当时的工作辞了,租了这间店,间着没事就煮一些没什么味道的料理,不过也因为味道不好吃,橙醋反而成了很重要的主角,也渐渐有一些顾客告诉我,喜欢这个味道。」
    「虽然在这里的生活挺让人欣慰的,但现在这间店也快倒闭了,看就知道了吧,这是间没什么人会来的店,从开业就一直亏损到现在,实在撑不了多久。」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出声打断。
    「等一下……你是说要关掉这里吗?」
    「嗯,毕竟这就是现实,只是做梦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他冷静地看着我,就算刚才讲了那么多故事,但他从来不透露出情绪波动,好像早就已经接受这个既定事实。
    「你跟叶依雯一样,明年就要从大学毕业了,应该能理解的吧,你即将踏入的这个社会没有那么仁慈……只是作梦的天真小孩,终究会被残酷的环境淘汰。」
    他的语气愈来愈冷,又回到了那天在轿车内的情况,他再一次地和我拉开了距离,告诉着我现实不可能有馀地让我心存幻想。
    「包括我也是,你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信任的人,但这也是你太过天真的想像。」
    我不甘心,但却无话可说。
    所谓的现实,难道就该接受他是个冷血无情、一点也不温柔的傢伙吗?
    幻想?天真?我存着什么样的心态,一路活到了现在?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路、什么才是不会受伤的未来,就现阶段的我来说,未来根本是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也许我没资格说话,但我还是想说。
    就在这一刻,原本脑海中混沌不清的思绪,好像釐清了一条很清楚的道路。
    我知道要说什么了。
    有一种几乎快阻止不了的心意,不断地在攀升,已经到了要隐藏不住的境界──
    「…….我喜欢你。」
    在我的脑海中,根本没有所谓告白的概念,因为这应该是与我绝缘的事情才对,在恋爱手游当中也不需要实际说出这句话,里头的角色自然就会喜欢主人公。
    但在这个当下,我竟然不知不觉就说了出口,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而且几乎是难以阻止的,一不留神就这么说了出来。
    「只有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这一点也不是什么天真的想像,这就是事实!」
    在夜晚寧静的空间里,我的声音回响着整个室内。
    「就算逃避事实又怎么了?就算逃避世界又怎么了?我从大一构思未来到现在,还是没想出什么结论啊!就算要毕业了,也还是搞不懂我以后要做什么啊!我能怎么办?难道丧失成为人类的资格了吗?这不对吧,就算我们有什么缺陷、或者走错了方向,都不是需要责怪自己的理由!」
    彷彿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缩影,我无法就这样坐视不管,我大吼了起来,在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情绪激昂过,就连玩游戏时也没体会过这种心情。
    「因为我们是人类,是有血有肉的人类,遇到难过的事情就伤心、遇到开心的事情就开心,就这么简单而已,至少我们都很努力地活着了啊!」
    「所以请不要说得你好像不值得获得幸福、不值得有一点情绪,说得好像这一切都是你该承受的、你该接受的,所谓的现实,应该不是只有让人痛苦,要真是那样,这个世界可以毁灭了啦!」
    说着说着,我又哭了起来,今天晚上的眼泪很奇怪,完全不顾我意愿的掉个没完没了。
    「这间店也是很温暖的地方,是我第一次敢自己一个人来用餐的地方,你要觉得这是很愚蠢的念头也没关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是非常、非常温柔的人,请不要放弃这种温柔……」
    心里头快要崩溃的这种情感是什么?
    是悲伤?是开心?还是这就是所谓的喜欢上一个人?
    因为有太多无法描述的心情,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只能像是孩提时候那般,无助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知道他铁定被我吓到了,真的要把我抓去医院,也只能接受了,或者要大声责备我一顿,我也会甘心接受。
    今天真的不知道发什么疯,说了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话。
    我闭上双眼,等待着严厉的言语把我轰出餐厅,或者直接当场把我臭骂一顿。
    怎么想都是这些可怕的画面,所以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落入一个非常温暖的怀抱中。
    他坐在我身旁的座位,如游乐园那天的场景一般,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没有与我隔着一段距离了。
    像是哄孩子般,他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我的背。
    奇怪的是,方才还像是狂风暴雨般的情绪,居然慢慢地缓和了下来,与此同时,我感到一种非常安心的倦意。
    好像稍微放松下来就会睡着了,我现在才发现大哭完的自己,竟然这么疲累,全身的力气彷彿被抽光了一样。
    在意识逐渐涣散之际,那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再一次地在我耳边响起。
    「……实在是拿你没办法。」
    我抬起头来,泪水也随着我的动作滚落出了眼眶。
    带着温度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眼角,替我擦去未乾的泪水。
    在一片朦胧的视野当中,他露出了一抹笑容……姣好的唇形,弯起了一道我从没看过的弧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虽然这样形容很奇怪,但就如先前观察时的预感一样……
    这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美丽的一道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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