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来信 第7节

作品:《北岛来信

    福利院的孩子全部姓艾,艾和平,艾真理,艾良善,艾美丽,艾恩慈,艾信实,艾卫星,艾火箭……仁慈爱,真善美,三观端正,紧跟时事。比如最近来的两个孩子,一个叫艾学习,另一个就叫艾强国。最倒霉的是90年代来的两个孩子,那几年大家都学习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所以一个叫艾一中,另一个叫艾二基。
    只有微微的名字和别人稍有不同,说起来这还跟和平有关。听原来福利院的张院长说,那一年大雪之夜,有人把装着婴儿的篮子扔在福利院门口。还在牙牙学语的和平在窗口看见门口的动静,拉着张院长去捡篮子,用沾满口水的胖手指捏婴儿的脸颊,叫了声“微微”。谁也不知道和平到底是叫什么,也许他口齿不清,叫的是“妹妹”,不过反正“真善美”已经被占用,那一年又恰好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政治大事件,张院长懒得再动脑筋,就给她取名“微微”。
    据说许多动物,比如小鸟,睁开眼第一眼看见谁,就会认谁做妈妈。微微在福利院第一次睁眼,看到的就是和平。恰巧,她有生以来记得的第一件事也跟和平有关。那时候她大概三岁,或者更小,具体细节她也记不得,多半是福利院一姐艾美丽率领比她大的一群女孩,拒绝带她这个小萝卜头玩。她只记得数九寒天大雪纷飞,她一个人坐在白茫茫的院子里哭,和平过来用袖子帮她擦鼻涕眼泪,塞了一颗糖在她嘴里,对她说:“微微不哭,她们都跑掉了,还有我跟你玩。”
    那颗糖是真好吃,甜甜的,一股浓重的奶油味,她平生从未尝过的美味,在嘴里融化的感觉她至今还记得。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大白兔奶糖,福利院分发给小朋友的奖品,想要拥有必须做出特殊贡献,比如扫厕所啊,拍蟑螂啊,等等。
    福利院里向来阴盛阳衰,女孩永远多过男孩,留下来没人领养的孩子又大多有些缺陷,比如艾美丽,一头白发,是白化病患者。还有艾卫星,不大说话,有一点智障。留下来的男孩子大概只有和平一个。和平长得漂亮,有一对亮得像天边明月般的眼睛,聪明活泼,只有那么一样美中不足,是个兔唇。
    像微微这样漂亮健康的女孩子,也曾是被领养过的。那时候微微三岁,领养她的是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妇,在郊区的服装批发市场开一家内衣店,巴掌大的铺面,但也够一家人的吃用。开始生活还是很温馨的,微微在家里有一张自己的小床,铺着迪斯尼卡通图案的床单,她甚至拥有一只棕色的小熊。养母每天拖着她的手去市场看铺子,养母在外面扯着嗓子跟人讨价还价,她就坐在成堆成堆的女士内裤中间喂小熊吃饭,哄小熊睡觉。
    养父要去别的地方进货,常常不在。没生意的时候养母难免无聊,会站在门口和隔壁卖时装的老板闲聊,有时候生意不好,干脆搬把小凳,坐去隔壁和时装老板一起看电视剧。久而久之,养母在隔壁铺子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看电视剧的地点也换在没人看得见的小仓库里,有时候微微哄小熊吃完午饭,睡完午觉,养母还没回来。
    后来有一天,隔壁的时装店关了门,养母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她噩梦的开始。养母不在,养父也常常不在,有时候家里几天没有人,她就要饿几天肚子。有一次她饿得两眼发花,实在受不了,搬出小板凳去够厨房柜子里的一罐白砂糖,不小心摔下来,砸烂了那只玻璃罐。养父回来,酩酊大醉,一巴掌把她从床上扇到地板上,她背上撞出来的淤青过了大半个月才好。
    养母走后,养父常常酩酊大醉而归。她那时候不过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也学会自我保护,尽量躲到养父看不见的角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走运的时候,养父回来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倒霉的时候,养父把她从房间里揪出来拳脚相加:“贱货!野种!连你亲生父母都不要你,你生到这世上来就是来祸害人……”
    最怕的是养父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她会被要求坐在桌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准动,养父说倒酒,她才可以伸手,帮养父把劣质白酒倒进小酒杯里。养父总是边喝边骂,什么贱骨头,小畜生,赔钱货,丧门星,绝子绝孙不得好死,不知是骂她还是骂她的养母,骂得不过瘾就顺手给她的脑门来几个笃栗子。
    虽然脑门被敲得起了包,很痛,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稍微多动两下,就可能有拳头落到她头上。有一次养父边喝边骂,骂得嗓子哑掉,最后嚎啕大哭起来,随手砸烂桌上所有东西。她吓得浑身发冷,还是不敢动,双手紧紧抓住膝盖,瑟瑟发抖地低头。养父不知什么时候解掉皮带,拉过她的手腕,放低了声音诱惑地说:“微微,来,这里,帮帮爸爸,摸摸这里……”
    那些她恨不得忘掉的事,不知为什么总是记忆犹新,至今常常在夜半梦回时冷不丁杀出来,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再后来,有那么一次,记不得她因为什么触怒了养父,只记得养父一巴掌扇过来,她歪头躲了躲,引发养父的滔天怒火,骂了一句“小赤佬”,抽出皮带朝她挥过来。她吓坏了,躲到饭桌底下,被养父一把将她揪出来,挥手狠狠扔在墙角的地板上……
    眼前一黑,她在那一刻失去知觉,再醒来时是已经在医院的急症室里。穿白大褂的护士阿姨替她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彻骨地疼,不过她没敢哭。养父最讨厌她哭,常说好吃好喝供着她还哭丧脸是欠揍,流眼泪不行,发出一点声音也不可以,否则立刻有拳头落到她头上。所以即使再痛,她从来也不敢哭。
    护士阿姨包完伤口,拍拍她的脑袋,夸赞她勇敢。
    那是个冬天。她记得窗外下着阴冷的雨,但医院里是暖洋洋的,白墙白被,什么都是敞亮干净的白色。空气里弥漫消毒水的味道,和家里阴暗潮湿的霉腐气味截然不同。她那时候想,要是可以永远留在医院里该多好。
    后来护士阿姨回来,说把她送到医院的人找不着了,问她家住哪里,知不知道父母的电话。她平生第一次骗了人,只是摇头,不肯回答。护士阿姨急了,叫来好几个护士医生。大家围着她轮番发问,她才说,她住在福利院。
    最后张院长再一次把她领回了福利院。大冬天的晚上,呵气成冰,她记得张院长拉着她的手叹气:“微微不哭,是个勇敢的好孩子。今天就先跟我回去,唉,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明天,她隐隐觉得明天是个可怕的字眼,但愿这一夜成为永远,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张院长临时给她安排了一个床位。她记得她站在寝室的门口不敢进去。h城的冬天不供暖,冷风飕飕的走廊里阴暗潮湿,从寝室的玻璃窗口往里望,可以看见房间里暖黄色的灯光,艾美丽正和几个大孩子在床上蹦蹦跳跳。她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在走廊里瑟瑟发抖,还是和平在路过发现了她。
    和平说:“微微你来。” 然后偷偷拉她去走廊底端的储藏室里。
    打开门,窗外有莹白的月光,照在人脸上冷气森森。和平在一堆杂物里找了半天,最后掏出什么,塞在她手心里。
    她迎着月亮的光线看见,手心里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一天没吃东西,她早饿得发慌,迫不及待地扒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味道和记忆里的一样,糯糯软软,一股浓重的奶油味融化在嘴里,甜得让人四肢百骸都暖起来。
    和平在月光里朝她笑,用温暖的手掌拉住她。她才敢问出心里最恐惧的问题:“和平,你说,明天张院长会不会把我送回去?”
    和平笃定地摇头:“不会。”
    她却没那么笃定:“你怎么知道?”
    和平想了想,大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说:“你是我捡来的,以后你就跟着我。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弄丢的,我保证。”
    其实那时候,和平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人生的际遇充满偶然和未知,谁也保证不了什么。可是那毕竟是和平,有纯净如蓝色海洋般的眼睛,有温暖似春日阳光般的手掌。那时候,茫茫无尽的漫长冬夜里,他牵着她的手,在月光下对她笑,说他保证,她觉得那是最最靠谱不过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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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勇敢的孩子(2)
    不知是不是和平的保证起了作用,微微如愿留在了福利院,只是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艾美丽总是对她充满敌意。她猜也许是因为她被挑中收养过,也或者是因为她不知道父母是谁。
    福利院的孩子,关心的不外乎是两件事:你从哪里来,你会到哪里去。到哪里去,被谁收养,是听天由命的事。至于从哪里来,大部分孩子是被遗弃的,张院长又总是讳莫如深,每次你问她,她只有一句话回答: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其实不知道未必不是件好事,不知道才有想象的空间。比如微微小时候就常常想,她为什么会被装在一只篮子里放在孤儿院门口?也许是父母出车祸?得绝症?穷得养不起孩子?总之是会有不得已的原因,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并不是不想要她。
    美丽就比较执着,常常追在张院长屁股后面问个没完,每次得到张院长敷衍的回答,都一脸郁结翘起嘴闷闷不乐。
    她还记得有一次,和平带她和美丽偷偷去张院长的办公室找证据。记得那是个大年三十的晚上,张院长回家过年,福利院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和平和她们说好,熄灯了别睡着,等到墙上的钟指到十二点,他们就出来上厕所,在厕所门口集合。
    那晚院子里下鹅毛大雪,走廊上黑着灯,挡不住窗外银白色一片。她们蹑手蹑脚跟在和平身后,摸进张院长的办公室。和平不知从哪里知道,张院长把能解开大家身世之谜的文件和物品都锁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甚至打听到了张院长藏钥匙的地方。
    果然,和平如愿找到钥匙,打开文件柜,里面整整齐齐排满纸盒子,每个上面都写了小朋友的名字。
    每个被收养的小朋友,或者长大成人的孤儿,离开前都会收到张院长的一个纸盒子,原来这就是张院长存放纸盒子的地方。她和美丽都兴奋地不得了,爬上凳子去找写有自己名字的盒子。
    最先找到自己盒子的是和平,他打开盒子,神色一顿。微微探过头去看,发现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件褪了色的婴儿短袖汗衫,还有一条破尿布。和平一定是极失望的,只是他停了片刻,最后笑了笑说:“听说我来的时候是夏天,原来穿的就是这一身。”
    微微的盒子就捧在她手里,份量轻得她不敢看,还是和平替她打开,笑说:“来,看看我们微微盒子里有什么。”
    盒子里只有一条簇新的羊毛毯,一件旧棉袄,还有一只小信封。美丽抓过那条毛毯摸了摸,赞叹:“好软哦,微微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和平仔细看了看那件旧棉袄,摇摇头:“才不会,这件棉袄上还有个洞,也不比我的衣服新。”
    微微拿到的是那只小信封,抖了抖,倒出里面一对耳钉。两颗珍珠,颜色暗黄,一点也不好看,还一颗大一颗小。信封里也没有只字片语。微微不死心,又拿起信封倒了倒,可惜确实什么也没有。
    “找到了!找到了!”美丽在一边喊,吓得和平一把捂住她的嘴。几个小脑袋聚过去看美丽的盒子,怪不得她兴奋,那个盒子比其他的都要大。美丽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一件件数里面的东西。小裙子,小棉袄,手织的小毛衣,还有大信封,里面有个女人的照片,有和美丽相似的眉眼,笑得年轻爽朗。
    信封里面还有一张信纸。那年微微和美丽还是小学生,三个人里文化水平最高的是和平。美丽把信纸递给和平,他就着窗外的亮光念:“福利院的同志,你好。囡囡就请你们照顾。我和她爸爸都在城里打工,生了个女娃,样子又长成这样,送回去也没有人养。家里人都是想要男娃的,我们又肯定交不起罚款,所以……”
    读到这里,和平顿了顿,停下来,回头扫了一眼美丽。美丽正低着头,一言不发咬着嘴唇。微微觉得美丽快哭了,也不敢说话。信还有很长,和平一目十行地往下扫,最后终于在信尾发现了什么,才继续读:“……照片留给囡囡,拜托你们给她看看,叫她不要忘记妈妈。如果哪天我们挣到钱,会回来领回她。此致敬礼,囡囡的妈妈。”
    这一晚她和美丽都睡不着。窗外的雪花落得悄无声息,窗台上的积雪堆了厚厚的一沓。微微在心里安慰自己,肯定的,她的父母是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才会放弃她,要不然怎么只给她留下那几件东西。那时候她懵懵懂懂并不太懂,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倒宁愿父母是穷人,吃不上饭,万般无奈才把她抱来了福利院。富人的生活她想象不出,不知富人为了什么原因才会不要自己的小孩。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大不了,福利院挺好的,有张院长,有小朋友,有美丽,还有和平。
    她和美丽都睡上铺,正好头靠着头。借着雪夜的微光望去,美丽不知在想些什么,瞪着大眼睛怔怔望向窗外,许久默默无语,半天才翻了个身,自言自语说:“妈妈叫我不要忘记她,她会回来接我。”
    后来微微还真见过美丽的妈妈。
    又是哪一年的冬天,春节将至。小朋友在院子里围成一圈踢毽子,美丽是呼风唤雨朋友最多的那一个,而她,又是被美丽嫌弃落了单的那一个。她去门口帮张院长倒垃圾,被一个中年女人拉住胳膊:“小朋友,你住在那家福利院里?”
    她抬头警惕地打量那个女人。穿一件破旧的蓝色羽绒服,凌乱的头发,嘴唇冻得裂了口子,拉住她的手干燥粗砺。她点头,那个女人又问:“福利院里有没有一个比你大一两岁的女娃,皮肤很白,头发也是白的?”
    微微才认出,她就是美丽盒子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是美丽的妈妈?你来领她回去?”
    那个女人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想远远看看她。”
    她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已经激动地挣开那女人的手,急急往回跑,边跑边喊:“美丽!美丽!你妈妈来了!”
    美丽听到动静,从踢毽子的人群里跑出来,慌忙问她:“哪里哪里?”
    微微指向身后:“那里。”可是那个女人早不在那里,只有远处一个快步离开的蓝色影子。她只好说:“她走了,那个穿蓝色羽绒服的。”
    美丽像箭一样冲出去,边跑边喊:“妈妈,等等。妈妈,等等。”
    阴冷的冬天,路上结了薄冰,路边的积雪有半尺多高,她跟在美丽身后追。美丽的腿比她的长,步子也比她的大,她跑得气喘吁吁,怎么追也追不上,只见到前方美丽的背影,拼了命一样朝前飞奔。蓝色的背影也越走越快,拐了一个弯,终于不见了。
    等她终于追上美丽,美丽正停在十字路口,四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那个蓝色背影已经消失不见。路上的汽车在她们身边鸣笛而过,行人纷纷朝她们侧面。美丽放声大哭,鼻涕眼泪模糊了一脸,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含糊不清地说:“妈妈……等等……妈妈……等等……”
    她上去拉美丽的手,想安慰美丽,告诉她有朝一日,她妈妈还会回来。美丽却一边哭一边甩开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美丽从来不爱搭理她,她却从心底喜欢美丽。她一直觉得美丽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虽然个子比她高,长得比她壮,但因为心底坦坦荡荡没有防备,所以总是容易受伤。
    所以那一次,站在十字路口,凌冽冬天的寒风里,她不顾美丽的反对,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对她说了自己短短人生里思考过无数次又觉得最有哲理的话。她抱住美丽,把她的鼻涕擦在自己的袖子上,对她说:“美丽不要哭,要做勇敢的孩子。那些不爱你的人,你也不要爱他们。”
    第14章 勇敢的孩子(3)
    许多往事令人唏嘘,让她不敢回头。后来想起来,美丽常常不爱搭理她,更可能是因为她属于那种会被挑中收养的小孩。谁都不愿意同最先要离开的那个小孩做朋友,因为谁都不愿意说再见。
    福利院常常有这样的时候,张院长通知大家今天有客人来参观,嘱咐小朋友打扫卫生,穿上自己最干净漂亮的衣服,在规定的时间聚在一起读书看电视做游戏。至于客人,多半是夫妇两个,有时候还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妇。
    和平说,微微第一次被收养就是在客人来访之后被领走的。
    那还是她刚刚从医院回福利院的时候,每次和平得到大白兔奶糖,就藏在储藏室的柜子里,趁晚上没人的时候拿给她吃。有一次他把奶糖塞进她嘴里,告诉她:“那一次你养父母来了,我还看见他们在张院长办公室里谈了很久。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你就不见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储藏室窗外明月高悬,照在他眼里有亮闪闪的光斑。“张院长说忘了把盒子交给你,”他继续说,“我去外面追你养父的汽车,追出去好远。”
    她那时候忙着吃糖,腮帮子一起一伏嚼得起劲。和平望着她笑,捏捏她的脸。
    后来再有客人来参观,微微是最紧张的一个,有时候故意不洗脸,有时候故意穿脏衣服。其实福利院的小朋友也掌握出了规律,每次有客人来,被选中的常常是小娃娃,特别是健康的小娃娃。像美丽这样的大女孩,长得又比较特别,很少会有人问津。
    微微不知道美丽是否也失望过,至少她表面是不在意的样子,常常说:“我不要被收养,我妈妈说会回来接我。”
    微微虽然也不小了,但有胖嘟嘟红通通的两面腮帮子,长得可爱些,还常常有阿姨逗她说话。她从来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总是引来张院长一声叹息。
    有过那么一回,据说有个特殊的客人来访,想见见孤儿院的女孩子,年纪要在八岁左右,正好是微微的年龄段。美丽和她的几个姐妹都去了看电视的大厅,唯独微微躲在寝室里不肯出去。那一回她不知发了什么人来疯,也许是直觉有危险,连脏衣服都不肯穿,躲在被窝里埋着头,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找到她。
    张院长来拉她起床,掀了她的被窝:“微微乖,快出来,就等你一个了。”
    她抓住床板死活不肯:“不要,我不要!”
    张院长这回没有让步,指着她说得语调严厉:“艾微微,你现在不懂事,将来会后悔!我给你五分钟时间,我去告诉他们你在生病,等下他们就会到寝室来看你。”
    她躲在被窝里,一片漆黑中绝望地想,下一次开门,下一次开门进来的会是一对夫妇,看起来和蔼可亲,然后把她带走,去一个陌生遥远的地方,也许开始一切会很好,但也许有一天……有一天谁也说不准。他们又不是你真的父母,才不会永远爱你。
    门吱呀呀慢慢地打开,有人轻轻走到床边,拉拉她的被角。她像鸵鸟一样一把抓住被子,把头埋得更深。和平的声音说:“微微,是我。”
    她“呼”的一把掀开被窝,果然看见和平的脸,阳光下目光璀璨,朝她嘿嘿地笑,对她说:“别怕,跟我来。”
    他们偷偷打开门,走廊那端的大厅里还传来有人谈话的声音。两个人弓起腰,像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穿过走廊,逃到走廊底端的储藏室里。关上门,和平示意她噤声,两个人躲在一堆拖把和扫帚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走廊里人声喧哗了一阵,脚步声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终于渐渐远去。两个人长舒一口气,都觉得大难不死,她才敢在和平耳边问:“客人你看见了?什么样子?”
    和平说:“一个老爷爷,还有一个小护士。”
    福利院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她还没见过这个组合,抵御不住好奇心,趴在储藏室的窗台上向外望。
    凌冽的冬天,窗棂上挂着冰凌,树枝上还结着白花花的霜。一辆气派的黑轿车停在福利院的大门外,张院长站在车前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说话。那个小护士,其实看起来更像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扶着轮椅的把手,低着头。
    不知是不是张院长结束了谈话,轮椅上的老人微微点头,推轮椅的小护士骤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微微吓得立刻矮身低头,不知有没有被看到。她躲在下面不敢再冒头,半天和平才说:“走了。”
    这一回张院长是真正动了怒,罚和平和她把福利院上上下下的水泥地全都拿刷子刷一遍。春节前的大冬天,张院长带着所有小朋友去商场买年货,留下她跟和平刷地板。不知为何,美丽听说他们被罚刷地板,也吵着要留下来。三个人肩并肩从走廊的一头开始,不一会儿她就被和平和美丽落下一大截。数九寒天,她的手上长了冻疮,刷两下就停下来朝手上呵气。和平嫌她动作慢,说:“算了,我们负责刷地板,你去拎水。”
    水桶太大,她个子矮力气小,一桶水晃晃悠悠拎得东倒西歪。和平又说:“放那儿,等会儿我来拎。”美丽又抢过来数落她:“最没用就是微微。算了算了,和平管擦地板,我管拎水桶,你呆一边儿去,越帮越忙。”
    其实不管被罚做什么,她心里是快乐的,像要飞起来的感觉,整天只想对着和平跟美丽傻笑。她趴回去跟他们一起并肩,手伸进水里,冷得她牙齿咯咯一阵打颤。和平直起腰停下来,拉过她的手撮了撮,朝她的手掌心里呵气。
    偌大的福利院空空荡荡,走廊上阴风惨惨。他们三个人并肩跪在走廊上,她忍不住傻笑,说:“和平啊,你可真好。”
    他抬眼,笑了笑,捏捏她的脸。美丽也抢着过来捏她的脸:“包子脸,我对你不好吗?”和平赶紧来救她,打掉美丽的手:“你捏那么重干什么?”美丽又挡开和平挡她的手:“哪有,就轻轻捏了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