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第120节

作品:《鹊踏枝

    如意话都没来得及说,就瞬间被传回了会仙酒楼。
    天上开始有细细密密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整个穹顶都化为齑粉,嘭地碎开,倾盆大雨接踵而至,稀里哗啦地砸在瓦檐上。
    她愕然地抓着栏杆往外看。
    目之所及,城外的天上泛起了晚霞一样的金光,云层如轻纱,缓慢又柔软地降落,层层叠叠的薄雾之中,梵音回荡,神影漫现。
    那是她在幻觉里见过的场面,九天诸神在列四方,只是眼下站在其中的人变成了沈岐远。
    她下意识地想跃出去。
    “大师姐。”云雀着急地飞出来叼住她的衣襟,“当心天雷!”
    穹顶已破,若不是方才沈岐远反应快,这会儿天雷就已经落在两个人的头顶了。
    硬生生止住动作,她按了按自己有些窒息的心口。
    “青神,你可知罪。”
    沉闷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沈岐远抬头看着最中间的神明,威风凛凛的天帝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以为天之帝者该是和蔼又慈悲的,不曾想这人一身金甲,颇有震慑之感。
    “小神不知。”他答。
    天帝半阖着眼看着他,身形巨大如泰岳:“你受妖孽蛊惑,砸毁人间神庙,已经违背了天条,竟又私设穹顶蒙蔽吾等,更是当着众神的面包庇妖孽,岂敢还说不知。”
    一听这话就知道又被普华告了黑状。
    沈岐远抬眼,直视于天帝:“人间神庙非我所砸,是人间帝王的旨意,至于帝王为何要下这样的旨意,您何不问问普华神君呢。”
    普华赫然就在旁侧,却不是站着,而是虚弱地靠在神兽身上:“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是这么说,是你指使妖孽蛊惑人间帝王,这才砸毁了我的神庙。”
    如意听得气血上涌,恨不得冲过去给他一拳。
    沈岐远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不慌不忙地伸手,一大叠卷宗便自刑部司飞出,哗啦啦地飘落在了晚霞之中。
    “这是临安凡人丧命的案卷,一共一百二十七条人命。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曾在普华神庙上香祈愿。”
    天帝稍稍垂眸,那些字便飞起来浮在空中,变成了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香火缭绕,善男信女诚心祷告,他们很快如愿以偿,却在如愿的第二日瘦成干柴而死。
    众神都暗暗吃惊,目光转向普华。
    普华眼眸左右晃动想狡辩,但一对上天帝的目光,他就还是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是小神失误所致,小神认罚。”
    “失误?”沈岐远嗤之以鼻,“一个人可以说是失误,一百多个人也都是失误吗?”
    “天帝明鉴,小神上九重天也有数百年了,若真是靠凡人的性命来修炼,死的人哪里会只这一百多个?”
    第187章 凡人是女娲所造的高阶灵长
    先前的普华的确不靠凡人性命来修炼,但这不是被沈岐远赶狗入穷巷逼急了么。
    这道理如意知道,沈岐远却没法当着天帝的面说出来,他只能道:“身为神明,因失误害死诸多人命,焉还有在人间神庙森立的资格。此事是普华神君咎由自取,与小神并无关系。”
    天帝微微颔首,却又问:“那你私设穹顶,可有什么苦衷?”
    沈岐远眉心皱了皱,还不待开口,普华便冷笑:“他能有什么苦衷,不过是仗着自己修为高,想瞒天过海与妖孽相爱罢了。”
    比起他“失误”害死人命,沈岐远这青神与妖孽相爱并蒙蔽上苍的罪名可要大太多了。
    四方神明窃窃私语,天帝沉声问沈岐远:“是如此吗?”
    如意站在远处,下意识地摇头。
    说不是就可以了,普华都能鬼言狡辩,他自然也是能的。
    然而,沈岐远站在金光之中,却是平静地答:“是。”
    如意愕然地瞪大了眼。
    风拂起他的青烟长袍,衣摆飘飞如旗,原本被银冠束起的发髻在神光之中变回了披散在身后的模样,长长的发丝如滴在水中的墨,盈盈绕绕地落回他鬓边。
    沈岐远就这么迎着天帝充满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慌张:“天雷一起,就会有大雨倾盆淹没凡间。我身为人间青神,自然要筑穹顶护大乾。”
    “笑话,你若不与妖孽相恋引来天雷,人间又怎会遭难。”普华道。
    天帝缓缓抬头,远远地看向了柳如意所在的方向。
    一瞬间,如意就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满溢的蜂蜜之中,手脚都重得抬不起来,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坠到一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托住,缓缓朝那群神明飞去。
    沈岐远想也不想就侧行两步,冲天帝的金光骤然出手。
    纯白的光与金光交织的一瞬间,天帝缓缓睁开了一直微阖着的眼:“你好大的胆子。”
    置若罔闻,沈岐远白光如电,强行截断那金光,将如意揽过来挡在身后护住:“不是问罪于小神吗,缘何还要牵扯其他无辜之人。”
    “无辜?”天帝看向柳如意,“妖怪也会有无辜一说?”
    沈岐远抿唇,看了看隐隐又要起雷的天边,连忙将穹顶重新结起。
    强盛的白光冲天而出,映出四方众神慈悲的侧脸。
    “妖怪自然不是无辜的。”如意摆脱了桎梏,冷眼开口,“我们妖怪以别的生灵为食,满手血腥,大逆不道。”
    这话一说,四周的神明就有点尴尬了。以别的生灵为食,神仙也不是全吃素啊。
    天帝顿了顿:“凡人是女娲所造的高阶灵长,岂能与其他生灵混为一谈。”
    “您此言差矣。”她按下沈岐远护着自己的手,大大方方走到前头来,“何谓高阶灵长?不就是有脑子会做事,能造福神界,所以你们神族才格外照拂他们么?若他们不会烧香拜神,在尔等眼里又与猪狗何异?”
    万物皆喜利己,神族也不例外,神妖二族在凡人一事上的矛盾,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养鸡生蛋,一个杀鸡取卵,与其说是正邪之分,不如说是智愚之别。
    “今日您既然都现身了,那我也索性直言。”如意看着面前这高大无比的金光神像,淡淡地道,“世有大夏一国,便可活我妖族,妖族食人历史已久,想瞬间彻底改变是不能的,但我既接任了妖王之位,便会穷一生之力,指引他们不再屠戮凡人。”
    小小妖怪,竟敢在这样的场面里说出这样的狂言,神明们都不由地侧目。
    这一侧目,有个真君倒是“啊”了一声:“柳如意?”
    她出列,纳闷地看着她身上笼罩的妖气:“你不是岐斗山上的修神者吗,缘何会变成妖怪?”
    如意抬眼回视,一看见这人就下意识地黑了半边脸:“竹节。”
    “倒还认得我。”竹节微微一笑,然后转身与天帝拱手,“禀陛下,这人不是妖怪,她与我和青神同出一门,也是普华神君的弟子。”
    这倒是稀奇了。
    天帝仔细打量柳如意:“是有些修神者的气息,这是怎么回事?”
    普华有些慌了,想开口,如意却抢在了他前头:“说来你们神族是该好好奖赏普华神君的,若不是他先使计灭我母城再设法骗走我的神骨,我也不会变成妖怪,也就无法统率妖族走向正途了。”
    她说得揶揄,众神却是听得诧异。
    先前就有神仙告发过普华夺人神骨之事,当时他们谁都觉得荒谬,可眼下听这话,怎么像是真有其事?
    竹节不愧跟她做了千年的情敌,默契好得很,当下就搭了一句:“你胡说什么,普华神君是尊长,怎么会灭你母城骗你神骨呢?”
    “这便要从普华神君的神根说起了。”
    如意抬手往自己眉心一点,扯出一条发光的线来。那线越扯越长,飞散出去化成一片水雾,雾气之中,她和普华的过往纠葛跃然其上。
    众神诧异地看着这血淋淋的过往。
    救母城之人、被刺穿心口挂在城墙上、剔神骨、堕万妖窟……如此多的坎坷,这人竟还活着倒也是个奇迹。
    眼看着要回忆到她和沈岐远拆穿妖王真面目的时候了,普华奋力而起,甩出一道光想打散那水雾。
    沈岐远拔剑便斩了他的光,力道重千钧,一击下去普华没收住手,当下就被震得吐了口血。
    “当着天帝的面你也敢动手?”如意飞快将线收回自己的脑袋里,皱眉揉了揉脑门,“看不起谁呢。”
    天帝:“……”
    他轻轻抬手,将普华罩在了泛着金光的透明大钟里。
    “如此看来你堕妖之事确实是普华的不对。”天帝的声音柔和了不少,“但你母城遭难,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是普华所为。”
    “不止她的母城,还有两千多年前的大横国。”沈岐远上前一步,放出了乾坤袋里的九头蛇,“今日陛下既然亲临人间,便也请还小神一个公道。”
    第188章 论圣宠,谁能及得东宫太子
    普华一看见九头蛇就急了,伸手直拍透明钟罩,但天帝没有理会他,只抬手将九头蛇的记忆给抽了出来。
    神仙审案就是这么方便直接,连问话都不用,事实摆在脑子里,看就是了。
    如意跟着瞥了两眼那飞逝的画面,心想这大蛇还真一心觉得自己是妖王的使者,它的记忆里虽然没有普华的脸,却有妖王的模样。
    待众神看完九头蛇的记忆,如意才再度将自己最后的一点回忆放了出来。
    妖王面目自黑雾中散开,清清楚楚地露出了普华的脸。
    众神哗然,但也有人质疑:“记忆虽不能篡改,却也不一定就是全部的事实,假如当时是有人冒充了普华呢?”
    “很简单。”沈岐远拱手道,“普华神君就在旁侧,陛下一看便知。”
    天帝沉默。
    妖怪抽记忆出来看还好说,让一个神君抽记忆,岂不是打神族的脸。
    他转了话头:“普华有罪我自当问他,但青神,你尚未解释清楚,缘何要与妖孽生情?”
    “妖孽?”他笑了一声,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柳如意是生来就为妖孽的吗?”
    天帝微怔,四周神光笼罩的影子也开始窃窃私语。
    若先前人家还不是妖孽时就已经与沈岐远相爱,那后来的变数如何又能怨得了他们。神族一向专情,沈岐远念旧不忘,不恰是神格正直的体现?
    太上真君寻着神光匆匆赶来,上前与天帝见礼,又拉拽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你说话别这么冲,只要能解释清楚,天帝也不是非要问你的罪。”
    这么大的排场,若不是为问罪来的,又是为何而来?
    沈岐远拂开他,倔强地站在柳如意身旁:“今日天打雷劈我也认了,但我神魂俱灭之前,务必要见到普华罪有应得,否则你天道也真真难说一句公平。”
    “放肆!”
    厚重的声音回荡四周,听得人耳膜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