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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南潮

    “嗡嗡”,“嗡嗡”。
    它这么扇动着翅膀,没完没了,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可它到底是停了。
    就在它收起翅膀,安心趴在一片烫好的吊龙上睡大觉时,屋外响起一声惊雷。惊雷之下,曹晟猛地掀翻桌子,朝穆阳扑来。而周鸣鞘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站起来,回身把穆阳挡在身后。
    只可惜,穆阳的动作比他更快。
    他们早就知道对方在找架打,因为他们自己也是。他们压抑到了极点,穷途末路,注定要在同一刻爆发。
    穆阳避开被掀翻的桌子,灵巧地踹开塑料凳,一手刀劈开曹晟砸过来的拳头。
    “你别管。”他只来得及吩咐周鸣鞘这么一句话。
    然后,两头野犬便撕咬在一起,热汤四溅。
    雨下大了。
    第19章 19
    他们的打斗声被雨声藏了起来。
    大雨漂泊,一颗颗的水珠变作针和线,密密麻麻的,暗器一样飞射下来。砸在鼻头,疼得心里发慌。
    复杂交错的小巷子里有来去的不知名的光源。这些灯,也许是车灯,也许是路灯,像探照一样不断地扫来扫去,冷白色的灯光就像剑一样分割着这个世界。那时王家卫还没拍《一代宗师》,但世上从来不缺叶问与宫二。
    他们从火锅店里打到马路上,不断地有人被撂在雨水中,溅起一线光。周鸣鞘就在一旁看着,他想抽根烟,可是没有烟,转了半天,去找老板要。
    店里一片狼藉,桌子凳子都四仰八叉地倒着。老板却不在乎似的,摸出一根烟,拍到他手里:“两块。”狮子大开口似的,他说,“打完了,记得给我摆回来。”
    他看着三个年轻人的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怜悯。像怜悯数十年前,同样这般浑噩的他自己一样。
    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周鸣鞘点了烟,靠在墙根,用耳朵去听他们的动作。
    谁的拳头挥过来,谁的腿扫过去,谁摔在地上,谁爬了起来。逐渐,他就听到肢体以外的声响,他听见话声。
    曹晟指责穆阳有什么资格来数落他,穆阳每天混得颠倒黑白,没比他强到哪里去。
    穆阳说他再混账,今天也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曹晟说他也没办法,他没有活路走。
    穆阳说人人要是都这样给自己开脱,还要警/察干嘛。
    警/察有用吗?曹晟冷笑,我姐怎么死的?
    ——你姐不想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
    曹晟放声大笑:她不想也得想,我已经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不如问问她爹,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一家人跑路。
    穆阳顿了顿:想想你妈。他神色柔软了须臾,你妈还惦记你。
    “没有了,”曹晟笑着从泥水中爬起来,一把甩开穆阳的手:“她死了。上个月的事儿。”
    世界忽然安静了。
    穆阳下手真狠,一拳砸下去,曹晟的左耳开始汩汩地流血。周鸣鞘远远看着,隐约瞧见那耳朵像木耳似的柔软,像风中的一片纸,摇摇欲坠地抖着。这可得缝个几十针,搞不好还要留下耳疾,但曹晟根本不在乎。穆阳打这一拳的时候,似乎说了句你谁也对不起,所以他才愣了一瞬,没有躲开。
    曹晟擦了一把脸上的血。但只过了两三秒,他发现下巴又黏糊糊的,知道约莫是鼻梁破了,血一时止不住。
    他说:“夜里走的,不知道走得安不安静。”曹晟笑,“她死了我才发现,大小腿全萎缩了,像把衣服拧干时卷在一起,那些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卖我假药。”
    曹晟说。
    穆阳沉默不语,站在暴雨之中。他的微长的头发都贴在脖子上,洗刷出一片冷白色的后颈。这时肌肤上却有血珠滑过。
    “你还记得阿敏吗?”宁之敏,一个与他们同龄的女孩子。曾经在酒店里做前台,总被喝醉酒的——或是装醉酒的中年男人骚扰,他们帮她出过气,然后成了朋友,会顶着圆圆脸笑眯眯地管人叫哥。“阿敏也死了。”
    曹晟躺在血水里。
    “她找了一个男朋友,做走/私的,阿敏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会跑的,她知道干这行的都没什么好人。但是她不知道。那天货被截了,债主找上门,那男的没钱赔。他就想了一个别的招。”曹晟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呢喃,“我不明白,女人的身体就这么值钱吗?”
    ——这混账与那家夜店的老板认识,狐朋狗友。夜店中背地会经营什么生意,他都很清楚,因为他也是常客。于是他们把宁之敏骗到店里去,说是带她认识朋友。一杯酒,一杯酒,又一杯酒,毫无防备的、全然信任他的女孩就这么醉了。
    醒来,在床上。身边是四五个陌生的肥头大耳的男人,身下是血。
    她什么都明白了,癫狂般笑着叫着跳进了珠江。
    周鸣鞘的烟燃尽了,但他只抽了两口。火星烫伤了他的手指,他才微微垂眼。这片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土地,这个装满了快乐和潇洒的城市……原来只是载着血与泪的泡沫,于他们而言,只是沉默着长大了血口的巨兽啊。
    穆阳依旧站在雨里。
    曹晟不管他,自顾自地继续说:“所以我带着刀,带着人,去了他家。”说的是宁之敏那个该死的男朋友。“刀刀都见血,刀刀都避开要害。他躺在地上动不了了,叫人带他去医院。给他钱,他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