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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铜色森林》 她不能说话,仰面躺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会发出哨鸣。她只觉滑稽,常兴却蹲在外面窗户底下哭,不敢给她看见,但还是给她听见了。
她想安慰他,对他说:没关系的,就这么结束吧,这才是我的幸运。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在那几天里,她当真以为可以在跨过那道生死之界之后,再一次见到林翼。在她的想象中,有时候,他们是现在的样子,她拥紧了他,埋头在他胸前,一直哭到没有力气。有时候还年少,两个人在坟山路弄堂里追逐,踩在水池里,再爬上一棵树,荡来荡去。有时候,年纪很大了,侧身躺在床上对望着,仿佛已经度过了一生。
就这样,直到有一天,她退了烧,医生给她撤去插管。她终究还是没有那样的幸运。
秦未平来医院看她,是她到达香港的第二周了。
他坐在病床边问她:“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她一时竟没认出他是谁,只觉可笑,用哑得难以辨认的声音回答:“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钟欣愉,”秦未平却郑重地叫她的名字,郑重地说,“你还有别的工作。”
她转头看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一句话,她已经付出了所有,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秦未平也看着她,目光万分平静。
忽然间,她明白了。她并没有跟常兴说过平准会的事,秦未平知道她来了香港,又找到这里只有一个可能。
“金术士……”她问,也许是因为气道的伤口,也许只是胆怯,竟不敢把这一句话说完。
但秦未平已然笑起来,点点头,回答:“他通过贝尔蒙跟我联系了。”
第106章 展眉
短暂的纾解之后,是更多的忧虑。
从上海传来的其实只是一条简短的消息——金术士没有暴露,钟欣愉被认定死在了东和影戏院的爆炸和大火当中。
死讯的主角听着秦未平的转述,不禁想起离别前的那一幕,林翼跪在车边,从她手指上抹下那枚戒指。
那个暗夜,他也许又一次进入火场,把她的戒指放在那里,甚至是某个女人的遗骸上。
于是,钟欣愉死了。那现在活着的人又是谁呢
从邮轮到医院,她在高烧和昏迷中浑浑噩噩,从未留意过别人怎么称呼她,直到这时才听见医生和护士都唤她“展小姐”。
她问了常兴。常兴告诉她,替她办船票,以及入医院,用的都是同一本护照,上面的名字是“展眉”。
她跟常兴要来看,一翻开,就知道是林翼做的。
“什么时候给你的”她问。
常兴说:“去年,你刚回来没多久,阿哥就做好了。”
她轻轻笑了声,以手指摩挲。上面贴的照片,竟是她入女子银行时为了做职员证拍的那张小相。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学生,面对镜头,笑得有些羞怯,时隔多年再看起来,简直像个陌生人。
还有这个名字,展眉。
她记得程佩青说过,钟庆年当年告诉他,“欣愉”二字是太太取的,没什么大盼头,就图孩子开开心心。
而“展眉”,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林翼是在把她本该有的人生还给她吗他不知道她已经回不去了吗她把他留在了上海,就好像留下了自己一半的性命。
几天之后,她即将出院,秦未平又带来上海的新消息。
这一回是照片。一看就知道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经过放大,十分清晰。画面中是虹口小东京的街头,为影戏院爆炸中丧生的日侨举行的葬礼。
死者当中不乏熟悉的名字,比如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赤木倾之,还有巴川造纸的董事森山照一。灵车从本愿寺出发,经由北四川路开往日本俱乐部,最后停灵在那里,由僧侣主持佛事。
钟欣愉在其中好几张照片上看到林翼,一身黑色西装,与鹤原站在一起。他似乎瘦了些,脸上还带着伤,被墨镜遮盖了一部分,但还是看得出来。不知是那一夜的混乱中弄的,还是后来经过宪兵队的刑讯。三套头,五套头,他们去大桥集中营接格雷格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不管是哪一种,他还是出现在葬礼上,甚至成了为森山抬棺的人。在日本人的习俗当中,那是长子或者至亲的位置。
“这照片从哪里来的”钟欣愉问。
“许亚明。”秦未平回答。
之前就有过猜想,此刻被证实,也不算太意外。一个在《申报》做过编辑的人,安排记者拍摄,或者从别处收买,是很方便的事情。
“许到底是哪方面的人”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
秦未平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南京,重庆,日本,他三方面都有关系。”
“那他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吗”她问出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林翼。
秦未平摇头,但钟欣愉看得出来,他有过极其短暂的迟疑。
作为一个双面间谍,或者更准确地说,三面,惯常的操作就是把一方重要的情报给另一方,再回馈以不那么重要的消息。至于孰轻孰重,完全取决于当时哪一方的赢面更大。现在看起来,显然是日本。
许亚明给到重庆的消息,恰如这场葬礼的照片。虽然当时小东京守卫严密,只有受到信任的报社记者才能进入,但也只是一场公开举行的仪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