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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魔君竟是我自己

    “我想做一件事。”奚不问累极了也倦极了,他每一截骨骼都在抖,胸腔的每一处都在痛。这一世又一世,像一个轮回,仇怨难消,人情难了。他垂着头抓住无念的手,放在冰冷的颊上,仓促地说道:“你别怨我。”
    “还有,好好爱惜自己。别来找我,不然我再也不理你。”
    人在巨大的悲怆发生之前总有预感,无念早就防备着,从捡了浑身湿透的奚不问回去的时候他就防备着。日日他都提心吊胆。怕他走,怕他痛,怕他死。
    可是防不住,这个人就像只空山里的雀儿,遥遥来世间一趟,逗了他,惹得他喜欢,转身就要飞。
    留不住。梦太美了,不该留。
    无念喉咙发紧,奚不问放开他的手要走,无念勾住了,小指连接着食指,交汇的地方就那么一点点,指尖都冷掉。
    无念明白奚不问,他想做一个同上一世不一样的选择。
    “上一世,我信道,道不容我;这一世,我信佛,佛不容我。”
    “我自认心诚,守义如命,行善不殆。可到底护不住苍生,护不住你。”
    “倘若有下一世,我便信你,我只信你。”
    奚不问听无念仓促说完,扬起下颌亲吻无念被白布遮住的眼,他淡笑着,仿佛又一世轮回眨眼而过。
    “师父,别怕,藏起来,等我回来。”
    他高高跃至于炳灵湖上,踏着剑,踩着粼粼波光,依旧将剑首高高扬起,风骨昳丽。满身血污掩不住,他本就是人间最矜贵。可见人不在皮,而在骨,不折腰,不低头。
    他收了阵,天清地澄之间屹立,睥睨着惶惶然保全性命的佛道诸家,大声言道:“我此生,一未杀薛循,二未有愧伽蓝,薛容与一生,作恶多端,死得其所,我无愧天地。”
    “信与不信,交众位定夺。”
    “但我本一世魔君之魂,犯过杀孽,今日诸位既要讨个公道,便大可将血债都算到我头上。我定叫诸位得偿所愿,尽兴而归。”
    他提起残垣,架于胸膛。
    “我本不该再活一世,愧对爹娘,愧对奚家基业,今日我便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以答恩情。并碎己魂魄,千年万年再无轮回。”
    以往总不听兄长的话,这一回却想听奚杨舟一回。千年万年只做奚不问,止于奚不问。让人间除夕夜,光华万丈时,让血不再有,泪不再流,让人间再没有魔君。
    众人一片哗然,笑他大张其词,实不敢为。奚弃远涕泗横流,大恸难支。
    “但我有三点所请。”
    “一不可再与无念为难,山高水阔,任他行。”
    第一剑他划开自己的胸膛,血如更漏,滴在湖面泛起细小涟漪。
    “二再不可有损奚家,让我父亲回拂羽山休养。”
    第二剑他剔下一根肋骨,血如雨,浇着湖水,血淋淋的白骨扑通一声沉进水里。
    “三佛道两界前仇尽消,从此只言登天,殊途同道。”
    第三剑带下皮肉,落下血色禁咒,红雾如纱,这湖染透了。
    四周噤了声,无一人敢说话。也是到此时众人才发现,魔君竟也是血肉之躯。
    “若有人敢违此愿,我必化厉鬼,不生不灭,叫你日夜难捱。”
    无念听着奚不问咬紧牙关,尾音颤抖,心如刀剜,血肉分离之声如一万根钉子,将他击穿。他自己也痛着,沐刀雨,趟烈油,但还对奚不问笑,抿着唇,像上一世在蓬莱那棵蓬勃的梨花树下,看着汗涔涔的沈魄放罢风筝远远朝他跑过来。
    ——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南无阿弥多婆夜。
    ——南无阿弥多婆夜。
    寂静之下,无念诵经的声音疏淡又清朗,每一个字都清楚,但每一个字都在抖,像送别,又像是杀死了自己。
    奚不问遥望他,似渴慕一道光,万千话语说不出,又觉得还不如一个吻,可吻再吻不到,光也聚不到眼里,眸底的亮开始涣散,他念经的声音好熟悉,字正腔圆,最后的音调瀑布般地向下坠去,像是上一世轮回前,沈魄在炳灵湖底听到的那个小和尚的声音。
    ——南无阿弥多婆夜。
    ——南无阿弥多婆夜。
    难怪在慈云寺,他初闻他诵经就觉似曾相识,难怪他缠着他一路,实是缠了他两世,他是他两辈子倾心之人,也曾是命中注定破他执念,引他轮回之人。
    好得不能再好了,奚不问最后勾起一个虚弱的笑,回赠予他。
    血尽之时,无念数着更漏尽了,吐出一口血,说了一句:“也好。”
    “他再也不会痛了。”
    残垣折断,魂魄碎裂。万千碎魂,如同星辰,纵是白日,也熠熠生辉。
    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魂魄,大家抬起头望着,荧白色的,很轻,又喜欢与人玩笑,在奚弃远发间盘旋,聚作一团,缠在他腰上化成酒壶的形状。
    奚弃远下颌上滚着泪,抖着掌心去捧,又散了,跃到无念的唇上跳舞,吻了又吻。
    无念想超度他,要他的下一世,他碎了个干净,一点念想没留下,只遗一具生时带来死不带去的皮囊。
    留于这世间的情已断,愧难圆。
    再也没有什么能叫无念活得像个人。
    血肉心肝,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