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到,云奚也很聒噪。
    声音黏人得很,就往耳朵里钻。
    笑起来呱唧呱唧,哭起来嗷呜嗷呜。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像个小孩似的。
    胆子也大,见过自己发疯的样子,还不感到害怕。
    卿长渊看着丞相,突然想到昨日宴上,丞相看着美人,丝毫不为所动的神情。
    打断长篇大论,卿长渊问道:“丞相,你与你夫人的感情如何?”
    丞相一大堆涌到嘴边的话一噎:“臣、臣…”
    这是说话之前,想想家人的意思吗?
    暴君虽暴躁好杀,但还从未拿他家人作过威胁。
    丞相看看卿长渊认真问话的脸,想起自己此时应当还在家中温汤等候他的夫人,突然迟疑起来。
    遍观历史,贤君总是与忠臣作伴,暴君总是和奸臣为伍,就,相辅相成,相互成就。
    丞·生不逢时·相有一颗做忠臣的心,却没一个得明主的命。
    早在他年轻读书时,就立下了效命圣贤君主,一同留名青史的宏大理想。
    然后上天戏弄他,第一个侍奉的是卿长渊他爹的爹,一个短命鬼,登基没两年,彼时丞相还是个吭吭哧哧还没怎么往上爬的小太傅呢,人皇帝轰轰烈烈一撒手,死了。
    再然后上天继续戏弄他,卿长渊他爹乍一看还挺人模狗样,结果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昏君,见到美人就昏头的昏。
    昏就算了,还势与王八比命长。
    丞相一腔抱负没地儿施展,憋屈得很,就指望着昏君赶紧嗝屁,重新扶个好苗子明主出来。
    熬啊熬,头发白了,昏君凉了。
    而后一共有十八个皇子记录在册,丞相寻思着,十八个啊,再烂的瓜里也有个好籽吧?
    可没来得及仔细挑呢,一个个的,你给我一刀我给你一榔头,拼得你死我死一起死,全嗝屁了,周边列国蠢蠢欲动,丞相老泪纵横,觉得要亡国了。
    结果卿长渊出来了。
    待卿长渊,丞相比待自家儿子都认真。
    这皇帝年少,他熬不动了,可他还是想留名青史。
    这皇帝并非全无善恶之分,暴君嗜杀,杀刺客,杀罪人。
    可他如今,却想要杀他的夫人,陪着他几十年的夫人,丞相看着自己一披就是几十年的官袍,忍不住叩问自省道:国家国家,他便当真只想取国,眼里可以无家了吗?
    自己这么些年,真的值得吗?
    脑中一片混乱,便听卿长渊又问:“你喜欢你夫人什么?”
    丞相口中苦涩:“…”
    他忍不住联想到那些御臣的手段。
    是说喜欢耳朵,便将耳朵挖下,说喜欢眼睛,便要将眼睛抠下吗?
    丞相头发都要当场白完了,他艰难地转移话题道:“老臣方才说的那些刑法方面,还是过于严苛了一些。”
    卿长渊眉头微皱,难得平和地解释道:“杀人者惧怕被杀,才不会杀人,奸人者惧怕宫刑,才不会奸人,恶自然恶,体谅恶人,便是对好人的残害,孤以重刑震慑恶念,不可更改。”
    丞相一愣,道:“可终要留有一善之地,给予生机。”
    卿长渊轻描淡写:“尔将改善之法拟好呈上,孤稍时自会分辨。若法好,便一试都城,三月之后,卷轴中同犯者少,则采用,否则弃之。”
    丞相瞪大了眼。
    若一个皇帝,登基两三年一句好话没说过,一个政策没主动采用过,却突然采用了大臣的建议…
    丞相几乎热泪盈眶,这是政令一小步,却是宏伟大业的一大步。
    这便要告退回去写奏折去,就被唤住,卿长渊:“等等,你还没说,你喜欢你夫人什么。”
    丞相:“…”
    丞相斟酌道:“老臣喜欢夫人的一切。”
    卿长渊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并且更换成了问答模式,“那孤问你,她生得美吗?”
    丞相摇头:“夫人生得寻常,如今老态龙钟,实在称不上美。”
    卿长渊莫名挺了挺胸膛,带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炫耀和骄傲地想,云奚生得很美。
    云奚的眼眸像天底下最为干净澄澈的宝石,笑起来亮晶晶的。
    瞧皇帝唇角一点不着痕迹的弧度,丞相胸口愤懑担忧一扫而空,豁然开朗。
    他算是明白了,君王这或是喜欢上什么人了。
    再如何凶残暴戾,说到底,也是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顿了顿,卿长渊又问:“你夫人很乖吗?”
    丞相目光柔和许多,唇角露出些笑,“也不,臣妻十分顽皮,年近花甲,还像个孩子,时常惹人生气,更惹人捧腹大笑。”
    卿长渊想了想,云奚也是,十分皮,皮得欠揍。
    但想到他时,自己却很愉悦。
    卿长渊顿了顿,又问:“丞相,你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喜欢他吗?或者因为他待你好,你就喜欢他?”
    丞相笑了,“陛下,喜欢是没有道理的事,不自夸地说,老臣年少时,也是掷果盈车的人物,若人人喜欢自己,便去喜欢人人,该多么辛苦?又多么草率?”
    卿长渊本还想问,那人喜欢自己,如果后来又不喜欢了,怎么办,想了想,还是把人放走了。
    某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犹疑到底是因为什么。
    不是觉得云奚不好,而是不敢喜欢云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