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他又回来了。
    回到这座淹没他一生的囚笼。
    祁凤霄是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的人,他的前半生葬入坟墓,后半生朝不保夕,他的人生像一场噩梦,或许这噩梦中有些微的光亮,却不足矣照亮整个鲜活的世界。
    他的梦里总是白茫茫的雪,就像现在一样。
    雪让他的刀生锈了,让他的眼睛也生锈了。
    他在树干上饮了一口酒,用自己生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下方的人影,听到他们在说话。
    “雪大了,咱们该回去了。”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殿下那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过的好。”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
    “梦到他怎么了?”
    “梦到尸体,还有火。”
    “梦是反的。”
    温姝于是笑了声,是啊,梦是反的。
    他盯着这个人的墓碑,立在雪中,飞扬的大雪落在睫毛上,落在漆黑的发上,让他看起来有些单薄伶仃。
    像一张纸片,就要跟着大雪走了,化为人世间的微末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顶绣着鸳鸯的红伞已经不堪重负的时候,温姝终于说,“咱们走吧。”
    锦珠搀扶着温姝往不远处的软轿行去,而走在后头的谢卓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与祁凤霄遥遥对视,看到了他的口型。
    凤止楼。
    窗外有雪,室内有鲜花。
    谢卓一杯一杯地饮酒,耳边有冬至的靡靡之音。
    他身上有苗疆人的血统,身形高于寻常汉人,轮廓更加深邃明朗,乍一看去仿佛塞外的野马入了羊群中。
    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裹携着外头的寒风吹散了融融的暖意。
    来人身量颇高,身形劲瘦,黑色的兜帽落下来,露出一张清隽俊美的脸,晶莹剔透的雪化成了水落在眉睫上。
    “祁凤霄,别来无恙。”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祁凤霄,别来无恙。”
    谢卓开口道。
    祁凤霄的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酒上沉默不语。
    “找我来做什么?”
    谢卓又问。
    祁凤霄在谢卓身边坐了下来。
    “关于带母后出宫的事,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谢卓一身轻功独步天下,即便是祁凤霄也比不得。
    谢卓笑了声,“好。”
    谢卓仰头又喝了口酒,“真不知道这权柄有什么好争抢的?”
    祁凤霄神情冷的像窗外的冰雪,“权柄这种东西,你不去抢,便有人杀了你来抢。”
    “我喜欢美人,美酒。”
    比起龌龊的政客和嗜血的将军,谢卓更像一个江湖浪客。
    “你的父亲是谢重就注定你要卷进来,就像我的父亲是先帝,而我注定不能独善其身。”
    “明家军卷进来是注定的吗?是你祁凤霄步步为营的计谋,如果你当初以隆裕公主的身份谋逆成功,这江山你坐不稳,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对吗?”
    “人给自己留着后路有错吗?”
    “当然没有错,只是可怜至今被蒙在鼓中的人。”
    “蒙在鼓中的人早晚会知道,你以为我怕?”
    “你祁凤霄都快赶上越王十年卧薪尝胆了,有什么好怕的?”
    祁凤霄没有说话。
    谢卓已经有些醉了,他看着墙角盛开的鲜花,知道这花是假的。
    就像祁凤霄这个人,在他眼里像一朵假花。
    戴面具戴的太久,以至于摘了面具仍旧窥不到里头的颜色,而真花会凋谢,假花永远常青。
    “祁凤霄,你究竟有几张面孔?这些面孔哪一张又是真的?”
    谢重考验祁凤霄的人性,却不知道人性早已被祁凤霄玩弄于股掌中。
    几张面孔?
    赞誉天下的隆庆王是他,早已入土的隆裕公主是他。
    沾满鲜血的人是他,在温姝面前温柔小意的人也是他。
    真真假假谁能知道?
    等了很久,谢卓听到了祁凤霄的回答,“我分不清了。”
    于是谢卓露出无所谓的神情,“就这样活下去吧,也没什么不好。”
    祁凤霄看着墙角的花,角落里的花朝着他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他闭了闭眼睛,遮掩住了凶煞之意。
    “圣人不仁,驱百姓为蝼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杀了圣人,改天换日,方正道也。”
    谢卓笑了,“读书人惯常虚伪,我只在意壶中的酒是否足够多,身边的美人是否足够美。”
    而这时候他看到了祁凤霄针尖般的视线,“酒已经够多,身边的美人是否足够美?”
    谢卓眨了眨眼睛,“乃天下绝色也。”
    打更人从雪中过,正已四更。
    祁凤霄站了起来,谢卓笑了声,“你看外头的人,都是你口中的蝼蚁与刍狗,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下也只有你自己清楚。明家军在你眼中也不过是蝼蚁与刍狗吗?”
    这世上有谁见过祁凤霄真正的样子?
    没有人,包括那在公主墓前落泪的美貌男子。
    或许连当初那被世人捧在庙堂之上的隆庆王都是假的。
    “今日你的话有些多。”
    “也许我醉了。”
    “那就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