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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赝君

    “沈育?”段延陵大吃一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入明堂!”
    梁珩面对先帝灵位的面目已全然不似生人,七窍溢出蜿蜒的细血,干涸成暗色。灯影里脸如金纸,周身冰冷。沈育垂着头,好像不敢触碰。
    “右都侯,沈大人,”段延祐开口,“你对废帝忠心耿耿,还是来晚一步。时运便是如此,天佑紫薇,天命所归不在于他。你是王佐之才,朕不忍见明珠暗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沈育不言语,护手轻响。
    人发杀机地覆天翻,瞬间的直觉令段延陵急忙出剑相救。剑光如一道白虹,自沈育手中发出,擦过君子剑刺破段延陵肩峰,激出一串血沫。段延祐脸色一变。
    刹时太室外武士拥入堂上,矛刺戟立,围困段、沈二人。沈育浑如断尾之兽,被激发了凶性,招招直取命门,更无留手的余地。段延陵剑术乃是跟南军教头所学,本来不如沈育,天子面前,竟被逼得步步退让。急锋如雨至,二人交手之际,更无他人容身之所,阁卫护着天子退出明堂,石道武士交戟封锁住殿门。
    只见刀光剑影去势惊鸿,冲天的杀意中梁珩垂首跪坐,不沾风雨。
    恍然间段延祐又回到从前,他随段延陵到桂宫拜见,宫苑楼阁,亭台花谢,无一不是他所向往。娘娘在亭中等待,身穿日月龙凤袄、山河地理裙,端的是尊贵非常,他方要进去,娘娘身边却早有一人,足蹬朱丝履、腰系白玉鞓,海晏河清的龙衮,正是梁珩。却只留一个背影,并不拿正眼瞧他。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段延祐怒吼。
    梁珩脱下衮服,向他抛来:“你要吗?都给你。”
    帝衮遮天蔽日,犹如天网恢恢,段延祐陡然生出隐喻似的惊恐,慌忙扒下衣服,重见天日,宫殿却烟消云散,眼前只有争斗不休的明堂。梁珩已经失去了鲜活的色彩,从前饱受的讽刺与怜悯也被遗忘,段延祐心中重新被胜利与骄傲填充,那一点似是而非的惊恐完全不足为道!
    段延陵一身常服,架不住沈育全副武装有备而来,难以寸进,于是中途易辙进攻下盘,鞭腿扫中沈育腿股。沈育一声不吭,脚下却一歪。段延陵所踢之处,正是他不日前为阁卫弩箭贯穿之伤,因连日奔走不曾好好料理,伤上加伤,险些站立不稳。
    趁此间隙,堂下武士投出一记穿云戟,急射而来,刹时掼入沈育肩胛,长援勾住甲叶,带得人倒飞而去,钉在太室灵位下,梁珩的身前。
    层层灵位构成一道巨大的身影,铺天盖地镇着脚下两个小人。
    太室见血,段延祐脸色已非常不好看。武士飞戟投中刺客,亦损坏了灵位,反遭段延祐劈头盖脸一通责打。
    段延陵捂着肩峰伤口,疼痛令他额上冒汗心中发狠,以剑尖刺入沈育胸口,被段延祐叫住:“且慢。”
    “不能杀他。”
    段延陵恶声恶气道:“沈族满门已死尽,不多他一人,陛下请下令吧。”
    段延祐呵呵一笑,颇有点轻蔑之意:“杀人使人上瘾,你杀了梁珩,下手就没分寸了么?正因沈氏已灭族,朕才更不能杀他。沈门翻案乃是阉党失势的象征,满朝文武都作了证,沈育倘若死在朕手中,如何能说服百官?”
    沈育如同斗败的旗旛,破烂地挂在长戟上,浑身浴血,唯脸雪白,双目染成汹涌的红,犹如野火燃烧,抬手握住扎在胸口的剑,血流汩汩渗出指缝:“段延陵,你谁都能下手,杀我又何妨?”
    剑锋破出血肉,带起一道厉光,没入鞘中。段延陵眼神古怪,说道;“人命之事易可容易?覆水不收,破镜难圆。陛下饶你不死,还不谢恩?”
    沈育眼前阵阵发黑,即使段延陵不动手,他恐怕也命不久矣。梁珩的身影在眼前模糊,又在脑海中清晰,坐在蒲团上,抬头忧愁地瞧着自己,眉目宛然。沈育竭力抬手,正能触到他的脸。
    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君已经死了,何必再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段延祐很不以为然,然而沈育不愿为他所用,他亦不能杀死沈育,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梁珩说起来,也是先父养子,本拟让他陪葬皇陵。你若想带走也罢。”
    沈育握住肩上长戟,只听得一阵骨头摩擦的酸涩声响,铜戟砰然落地,血箭喷涌而出,带走身体的热量,洒溅在太室青石上,引得段延祐直皱眉。他除去浑身甲胄,肩头与腿股伤裂的殷红几乎浸透全身,趔趄到得梁珩身前,支撑着将他负在背上。
    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留下一串血脚印。
    堂下武士与阁卫收起剑戟,纷纷退让。不知谁踢到某物,滴溜溜转到门槛上磕得清脆一响。
    沈育黝黑的瞳仁看去,是那只夺人性命的金樽。
    他踢脚迈出太室,阴风穿堂而过。
    明堂前石道来时短得像是一瞬,归去却漫长无尽头。常言道生如走马观花,身后历历在目,他却脑海空白一片,难以回想起任何与梁珩有关的过往。似乎剜心之痛,连带他的魂魄也一并挖走了。
    冰冷宫垣外,四面辟门大张吞噬万物的巨口,周天星斗倒映于环水。
    失血与剧痛令沈育神智模糊,喃喃道:“还得带你去寻大夫……”
    梁珩安静地趴在他肩背。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找麻烦了……我打算在嶂山办一座书院……你喜欢嶂山吗?……我觉得你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