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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白华为菅

    它越升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要一口气飞入河汉,化作夜幕上的一颗星。
    温见宁伸手抓了一下,却只抓了个空。
    冯翊也站起身来,慢慢走至她的身侧:“滇省这里的气候适宜昆虫繁衍,等过了四月,萤火虫就会出来了,一直持续到深秋。若是你喜欢,这些日子再往山里走一走,到有水源的地方,应该会有很多萤火虫。”
    温见宁仰头看漫天的星斗,隔了许久才回答他:“我小的时候因为很喜欢看萤火虫,常常指使我表哥去帮我抓,他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去跟舅舅和舅母告状。他们最疼我了,每次听说他不听我的话就揍他。现在想想,我小时候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也难怪我表哥不喜欢我,常常和我对着干。”
    冯翊有些诧异,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起从前的事。
    只可惜,温见宁只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下去了。
    两人又重新找地方坐了下来,身后村子所在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歌声,再仔细一分辨,似乎是青年男女在对唱。这也是当地人的习俗之一,年轻男女可以在火把节这天借助歌声互诉衷情,尽情地表达对彼此的爱意。
    温见宁有些感慨道:“虽然有些人常说,当地人蒙昧无知,这里是未开化之地。可咱们那边在国民政.府成立后过了好几年,才渐渐有了爱情独立,婚姻自由。这里的人却是千百年都这样过来的,反而比所谓文明人的世界要来得自由。”
    冯翊静静地看了会夜色,突然问道:“我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温见宁当然不会拒绝。
    随后,冯翊给她讲了一个很曲折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民国初年讲起,当时风气渐开,有识之士主张个性自由,反对包办婚姻,寻常讲求三从四德的女子已入不了他们的眼,只有留过洋的、会讲一口流利英文的时髦小姐,才是值得追捧的对象。为了追寻真爱,当时一位名士欲抛妻弃子,和一位新派的才女结为连理,然而却受到了家人的阻挠。
    只听到这里,温见宁突然就明白了,他是在说自家的事。
    她本想岔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但看着冯翊脸上隐忍的神情,却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只能静静地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冯翊的母亲显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登报控诉那位新派的才女小姐拆散夫妻,闹得满城风雨,这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最后只能在双方亲友的劝说下惨淡收场。冯父也并不打算就此改过,赌气般地往家里娶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太,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可想而知,冯翊的童年是在怎样一种环境中长大的。
    在他六岁那年,他母亲终于不堪其辱,在卧房内烧炭自杀。
    只听他这样冷静的叙述,温见宁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惨烈状况。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冯翊一向平静淡然的外表下,居然有着这样沉重而压抑的过去。
    他母亲死后,他父亲大受冲击,不肯再留在家里,索性带走了活泼伶俐的大女儿冯苓一并出国散心。冯翊当时年龄尚幼,又素来沉默寡言,并不讨他父亲喜欢,就和他那些姨太太一道被留在了老宅里,一留就是许多年。
    二叔公冯雍听说此事后,怜悯他年幼,把他带在身边养着,教他读书识字、刻章作画,甚至还教他打理家业。冯家本是当地的诗礼望族,冯雍本人也是典型的旧式文人,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冯翊那一身老学究的气质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冯翊淡淡道:“只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接过二叔公的衣钵,反而跑去了国外。”
    温见宁不知说什么,但她也很清楚,冯翊未必需要她的安慰。
    她想了想,问他:“那么你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他说:“当然。”
    第一百零一章
    温见宁的这个故事也很长,但她并没有从头讲起,而是想到哪就说到哪。
    她从出逃的那个雨夜讲起,讲远在上海的齐先生,讲和钟荟在北平时的相依为命,也将那些年住在半山别墅与见宛的争吵和见绣的分歧,最后以许多年前她离开明家的那个清晨,她与表哥虎生关于萤火虫的约定结束。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就是和钟荟,她好像也没有说过今晚这样多的话。但这样把这些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全都说出后,她也没有懊恼。
    虽然冯翊这个人,温见宁有些看不太透。
    事实上她看不懂的人太多了,冯翊并不是第一个。
    比如钟荟,她就常不明白自己这位好友为什么总是能那么活力四射、横冲直撞,像颗永远不会停止燃烧的火球,散发着无限的光与热;比如见宛,她也不明白人怎么能这么讨厌又虚荣浅薄,还有长大后的见绣、温柏青,她也常常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温见宁知道他少年时孤身一人去美国留学,大多数时间待在国外。按理说,这样的他应该是个很西派的人,就跟某些清华出身的男生一样,穿西装或皮夹克,看电影或跳交际舞,说话不时夹杂着几句英文。但温见宁每次见这人,他几乎都只穿一身旧式的灰色长衫,在茶馆里埋头看书时,仿佛一个旧时代的学究。何况他还会几笔国画、也懂篆刻,一身气质沉稳淡然,就更像传统的中式文人了。
    不过方才听说了他家里的事,这个谜团才得以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