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说书人(上)
作品:《瞬时者》 1980年
于老四正躺在图书馆库房的桌子上,抱着一本只剩一半封皮的《岳飞传》看的津津有味,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叫声“于建军!于建军!于老四!人呢!”
于老四厌烦的合上书垫在脑袋下,翻了个身,脸冲墙假装打起了呼噜,可刚打了没几下,后背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他“腾”的一声坐起来,恶狠狠的瞪着身后的那个梳着大长辫子的年轻姑娘。
姑娘没想到于老四反应这么大,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刚刚掐完人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张着大嘴喊道“妈呀,吓死我了。”
于老四不耐烦的问“张晓花,你找我干嘛?”
“我才不找你呢,是馆长找你,让你去趟馆长室。”张晓花话一说完不等答复转头就走。
“他娘的,一睡觉就有事。”于老四不情愿的从桌上下来,一边穿鞋一边低声暗骂。
“谁让你一上班就睡觉,你说说,光我就逮到你几回了?要是让馆长发现了,一准让你在大会上做检讨,你说,是不是得好好谢谢我?”张晓花站在门口,吊着眉毛说。
“谢谢,谢谢张同志保守秘密,等我回头找老婆就找张同志这样能够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的好同志。”于老四怪声怪气的揶揄道。
“谁要嫁你这种懒汉,呸,臭流氓”张晓花满上一阵绯红,大辫子一甩跑走了。
于老四嘴上占了便宜,嘿嘿笑着,顺手把《岳飞传》藏在一旁空空荡荡的书架顶上,转身走出了库房。
于老四站在馆长室外,听到里面馆长李墨儒正低声下气的打电话“老刘啊,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图书馆你们新华书店才给这么点书,是不是太少了?现在有一多半的架子还是空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有困难,但是看在咱们这么多年老战友的面子上,就不能再通融通融?我知道上面有计划,是,原则,原则是一定要有的,哎,那也就只能这样了,好,好,再见,再见。”
于老四听里面没声音了,又默数了十下才轻轻敲了敲门,李墨儒喊了声“进来”于老四立刻谄媚的笑的如同一个烂桃般打开道门缝,钻进了馆长室。
“于建军啊,于建军,你说说你,一到工作时间就躲起来睡觉,你知道影响有多么恶略吗?如果每一个同志都像你一样,我们图书馆还怎么在全省文化部门大比武中夺第一?还怎么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影响到图书馆形象的问题!”李墨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育,于老四笑着说“馆长,我这不是身体不好嘛。”而在他心里早已经把张晓花骂了一万遍。
“哼!我看你不是身体有问题,而是觉悟有问题,去!写一个三千字的检查,后天大会上当着全馆同志的面好好念一念,写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老四一听三千字的检查,顿时泄了气,低着头,一边嘴里答应着“是,是”一边眼珠乱转,突然他抬起头,小声问道“哎,馆长,省里的参观团是下周来吗?”
李墨儒横着眼问他“是啊,怎么了?”
“可咱们这书是不是少了点?”于老四非常清楚李墨儒的难处,这平海市图书馆刚刚从一个只能容纳几十人的小平房一下扩建成可容两百人的东南省第一图书馆,最大的问题就是书不够,而这即将到来的参观团更是让李墨儒一筹莫展,到时候丢的可不光是李墨儒的脸,负责筹建图书馆的上级领导也是颜面丧尽。
“少怎么了?上级暂时没有调配计划,等有了计划,书自然就多了,你小子不要一天到晚的瞎琢磨,好好想想如何端正自己的工作态度,如何提高工作积极性才是当务之急。”李墨儒嘴上这么说,可手却摸着烟盒,暗自发呆。
“是,是,您说的对,不过我有个不成熟的小想法,或许能缓一下燃眉之急。”于老四低声下气的说。
“哦?你能有什么好想法?说来听听”
“馆长,您知道废品回收站吗?”尽管于老四说的小心翼翼,李墨儒还是一拍桌子瞪着眼喝道“你说咱们图书馆是废品回收站?!”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于老四吓了一跳,两只手摆的好似拨浪鼓般,急赤白脸的辩解说“我是说,我们可以向废品回收站学习,发动群众的力量,以低价回收旧书,这样即提高了群众来咱们图书馆的积极性,也充实了咱们馆的书籍,您看这样算不算是源于群众而又利于群众呢?当然,这是我一时瞎想,关键还需要领导您来决定。”
李墨儒一听,慢慢又坐了下来,沉吟了一番后,试探着问道“那你说咱们按什么价格收?”
“按斤啊,一斤呢比废纸高五分钱,我跟您说,就这价,那书是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是咱也得有要求,残污破损的不要,课本写字本不要,什么家书族谱之类的一概不要,您说呢?”于老四觉的自己说的有点忘形了,急忙收敛态度,恭谦的看着李墨儒。
李墨儒沉默了片刻,大手一挥说“这个事我还得跟上级领导请示一下,你先去吧,哎,组织上没有决定之前,不许到处乱说。”
“哎,哎,馆长放心,不过…我那个检查…”于老四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希望李墨儒能够撤销写检查的决定。
“检查怎么了?检查是对你工作态度的批评和警示,你以为让你写检查是为了我啊?那是为了你,小事不注意今后是要犯大错的,回去好好想,好好写,一定要深挖自己的思想错误,啊,去吧”,李墨儒大手一挥将于老四撵了出来,于老四站在门口狠狠瞪了“馆长室”三个字一眼,转身吹着口哨走了。
第二天,平海市图书馆外张贴出关于收书的通告,只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消息就传遍了平海市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开始翻箱倒柜,只要是带字的,不管是杂志还是画报,字典还是说明书,统统打好捆,肩扛手提,二八横梁,拖家带口浩浩荡荡直奔图书馆。
图书馆瞬间从书海殿堂转变为农贸市场,平时空空荡荡的大厅此时是人满为患,所有馆员集体出动,从农贸市场借来了四个大地秤,于老四和另外三个同事,每人一个秤,专管称重,其他人员有负责筛书的,有维持秩序的,馆长李墨儒不知从哪弄了个硬纸筒做的大喇叭,站在大门口踩着凳子,声嘶力竭的一遍遍喊着“同志们不要挤,不要挤!排好队排好队!”
就这样,只用了两天时间,平海市图书馆的藏书瞬间增加了三分之一,不管书籍质量如何,单从数量上看,已经达到了李墨儒预期的震撼效果。
第三天一早平海市下起了雨,时大时小的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整天,因为下雨,馆里没人来卖书,大家终于有了难得的清静,都窝在椅子上,聊天的聊天,打瞌睡的打瞌睡,李墨儒则组织了几个年轻的女馆员在大厅角落里练习欢迎参观团的口号和动作。
这时,一个穿着军绿色雨衣的干瘪老头走进了馆里,径直走到于老四面前问“小伙子,你们这收书能给多少钱?”
于老四刚把手中的《三侠五义》放下,准备闭目养神一会,被他这一搅,好好的哈欠活活给憋了回去,搅的心情烦乱,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说“我们这是国营图书馆,收书卖书都是为国家做贡献,你这个老同志张口闭口就是钱,咱们觉悟可不能这么低啊。”
老头连连答道“是,是。”边说边把雨衣脱了,卷了卷扔在脚边。
从脸上刀砍斧剁的沟壑来看,老头大约在60岁左右,一双小眼射出道道精光滴溜乱转,上身敞着怀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绿军装,红色的背心一半收在裤子里一半翻在外面,下身的军裤过于肥大,腰上层层叠叠挽了好几褶,用根红绳子系紧了,两个裤腿翻到膝盖的位置,光着脚趿拉着一双黑布鞋,斜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的提包,提包上印着“北京旅游纪念”几个白字。
老头不着急拿书,而是拎过一叠捆好的书,径直坐在于老四对面,咧着一嘴的大黄牙开始聊家常扯闲篇,说什么他家在明朝的时候出过几任大官,曾给一个叫什么大夏的人做过千总,统领过千军万马,又说他的书是从家里祖传的一个盒子里找到的,是个宝贝。
老头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于老四起初还听,可他絮叨起来没个完,于老四这点耐性就全磨没了,抽冷子打断他的话,斜着眼问“你是卖书还是说书?到底卖不卖?”
老头急忙点点头,拉开提包从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黄布包,恭恭敬敬的将布包放在桌上,轻轻的一层层慢慢打开,动作极其虔诚。
老头这阵仗太唬人了,原本还打盹聊天的同事此时呼啦啦全围了上来,一个个瞪大了双眼,好奇的盯着黄布包小声议论着,有人猜里面是家传族谱,也有人猜是古籍珍本,甚至有人猜里面包的是武侠秘籍,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原本冷清的大厅一下热闹了起来。
老头丝毫不被外界干扰,一丝不苟的拆开布包,将里面的东西摊在桌上,众人只看了一眼,就一哄而散,有人边走边说“这老头脑子有问题吧,几片烧过的废纸也当宝贝。”
于老四起初也以为布包里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老头的每一个动作,结果一看里面真的就是几张烧的只剩一半的废纸,心头顿时一凉,纸上倒是有些字,而且还是竖排写的,并且根据纸张的发黄程度来看,应该是有些年头的,可即便如此也不过就是几页有些年头的废纸而已,于老四当即调笑着说“大爷,您这个废纸我们不要,您老要不留着上厕所用?”
那些还没走远的人被他这一句逗的哈哈大笑,老头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而是将纸片往于老四面前一推说“后生啊,我看你是不懂啊,郑和你知道不?”
“谁?郑和?你说下西洋的哪个?咋啦,你认识啊?哈哈哈”
老头没理他,而是把身子向前探了探,清清嗓子开始讲起了故事“郑和下西洋,前后七次,从永乐三年始止于宣德八年,共计二十九年,依照当时朝廷规矩,郑和将沿途的所见所闻,行船历程全部编写成册,名为《郑和出使水程》,据说那上面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高度机密,因此被收藏在了兵部的架阁库中。
郑和去世三十多年后,到了成化年间,皇帝朱见深受大太监汪直撺掇,以“彰显大明国力之强,重现万邦来朝盛景”为由,打算再下西洋,便命令当时的兵部尚书项忠找出《郑和出使水程》以供借鉴,那时候的兵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你可知这项忠的官有多大了吧。
没想到项忠把兵部架阁库翻了个底朝天,居然没找到,你要知道,那可是兵部,等于现在的国防部啊,那里面的档案岂能是说丢就丢的?而且丢了档案,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项忠,他和西厂提督大太监汪直一向不和,这次丢了档案,正好给了汪直把柄,丢官罢爵不说,弄不好还得拉到西厂大狱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最后能不能留个全尸都成问题。
想自己戎马一生,忠心为国,老了老了,一世名节竟然毁在了一本书上,项忠一筹莫展,只能枯坐家中,黯然神伤,就在这时车驾郎中刘大夏前来求见。
这刘大夏可是个能人,前后共出任了英宗、代宗、宪宗、孝宗、武宗五朝大官,到成化时期,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了,他这人跟项忠一样为人耿直,与汪直也是形同水火,刘大夏一见项忠,问道“大人因何事如此难过?”
项忠和刘大夏同朝为官多年,关系不错,加上两人同属反对阉党一派,所以毫不隐瞒的将《郑和出使水程》丢失一事,一五一十的说给刘大夏听。
刘大夏听完,默不作声的点点头,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怀里拿出一卷东西递给了项忠,项忠接过来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正是那本险些让自己人头不保的《郑和出使水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