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刃之芒 第73节
作品:《风刃之芒》 “就怕你一激动就说漏嘴。”
“……我嘴巴又不漏风。”
喻莉华换上笑脸,款步到喻池跟前,轻声说:“换身装备了啊。”
又长一岁的喻池虽然学生气未脱,时间已经在他神色中析出一些成熟,再也不能与刚入象牙塔的毛孩同日而语。
喻池扯出一个笑,说:“瘦了点,假肢穿不下了。”
显然他的“点”跟大众认知存在吨位般的偏差。
蒋良平抿了抿唇,默念喻莉华的提醒,没有说话。
这半个多月喻池尽可能把自己灌胖一点,照顾一下这两位“加起来八十高寿”的中年人的心脏,本来冬天容易长胖,但他这边收效甚微,吃进去的每一大卡热量都用来抗饿御寒,愣是没囤下一点“过冬粮”。
气色倒是有所回转,有一点点“人味”,不再那么僵尸了。
他不得不补充:“……期末累的。”
喻莉华笑道说:“没关系,我们假期补回来。”
在这种不寻根究底的尊重里,喻池悄悄松了一口气。
上一次带家长游览校园还得靠指引,这一回轻车熟路,喻池甚至可以讲出一些他与之相关的小故事,亲近感非同一般。
学校离住处有一段距离,喻莉华让订的酒店型公寓,他们停留三周,相当于短租,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喻池便锁了宿舍,把自己一些日用品和衣物拉到公寓。
喻池受喻莉华影响,小时候来北方度假学会了滑雪;现在显然暂时不行了,只能去冰场溜溜小冰车。
今日天气预报无雪,来京第一餐,蒋良平竟然从行李箱掏出姥姥牌笋干,做了一道笋干排骨煲。
“知道蒋老师讲究了吧,”喻莉华饭毕擦着嘴巴说,“他吃不惯外面的菜。”
蒋良平笑道:“这不一年没给喻池做过饭了吗。”
喻池很给面子添了饭,是近来吃得“最香”的一顿,可能他现在的确得靠家里饭菜才能回到原来体重。
略作收拾后,一家三口往冰场出发。
蒋良平习惯性打起哈欠,小幅度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提神,换做在家,早上床午休了。
喻池来这边后发现周围几乎没有人午休,通常吃过午饭走回宿舍,又差不多要走去教室上课了,过来一年多,竟然戒掉了十几年的午睡习惯。
喻莉华领着两人排队买票,回头一笑:“蒋老师,一会可别睡着啊,这天很容易变冰雕的。”
售票处的中年男人正好站起伸懒腰,顺便把票递出来,发现异常似的顿一下,收回票据,脑袋探出推拉窗。
“哎,帅哥,你这不能进啊,”男人下巴示意喻池的肘拐和残肢,“容易摔倒的吧。”
喻池紧抿嘴唇,没有立时反驳。
周围人的目光齐齐杀过来,像舞台的氛围灯,无形烘托出主角的困境。
喻莉华接了一手空,手掌依旧固执伸向男人:“大哥,您开玩笑呢,我小孩每天能跑5公里。”
中年男人回望喻莉华,眼神像在说“你才开玩笑吧”。
“前阵子有个男的比他大一点,就摔了,家属想找我们赔偿呢。我们啊,付不起这个大责任,”中年男人探出上半身,戳戳窗户旁边的购票须知,指尖点在“癫痫”和“精神病”中间的“残疾”字样,“看到没有,不是我不通融,这是明文规定的啊!”
蒋良平刚才早就默默研读购票须知,指着“残疾”下面几行,说:“也没有说‘禁止’啊,只是‘确认’,‘如导致不良后果,公园不负担任何责任’,我们也不会找你们麻烦啊。”
截肢以后,喻池多活动在校园,生活模式固定,鲜少碰到意外情况,这还是头一回被拒门外。
喻莉华还想争辩,当事人叫了她一声:“妈妈,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失去往日活力,像困顿猫冬的动物,不知道春天何时再来。
“就是,去玩点别的适合的项目吧,天寒地冻的,别拿孩子的身体冒险。”
中年男人就要缩回窗户里,找出刚才他们的钱。
也不知道喻池和中年男人哪个的话更刺耳,喻莉华心里不好受,立刻叫出来:“不行——”
喻池曾经因为傅毕凯激将,一股劲激活5km长跑模式;曾经为了能和新同学一起军训,提前一个暑假自行练习踏步和踢正步;而今只不过被人稍稍一拦,就是去反抗劲头,这哪还像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
喻莉华直觉这次绝不能退缩。喻池处于失恋的灾后重建状态,此刻比报名5km那一次更严峻,一次微妙的妥协会无形削弱勇气,有一便有二,直到勇气一点点被榨干,再也站不起来。
蒋良平也默契扣住喻池手腕,不让他离开。
喻池垂眼沉默,不挣扎也不反抗。
喻莉华中气十足道:“溜冰车靠双手,又不用腿,我家小孩为什么不能坐?再说了,溜冰车用两根冰钎刺到冰面上划着走,大哥,你看是不是挺像两根拐杖?我敢说,在场的各位用拐杖还没我家小孩熟练。”
好些人排在回形针型限流线内,从异常出现那一刻就有意无意盯着这一家三口,特殊人群是何其敏感的话题,没人好意思催促。这下,不少人都为这位中年女人的英气与乐观震慑,和善笑起来。
就连喻池也哭笑不得,阴郁表情终于破了冰。
有位大妈示意自己一米出头的孙女,说:“你看我家小不点,没人家走得稳当,更不会自己划,不也天天来这玩。你就放人家进去吧,准备过年了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多好。”
不少人低声附和“对啊”“快点吧,排好久了”。
喻莉华也目光炯炯盯着售票员,蒋良平松开喻池手腕,也看过去,就连喻池本人,也无声迫视他,更别提一票被耽误的人。
售票员受不住这等迫视,自暴自弃般叫了一声,递出票据。
“进吧进吧进吧,注意安全啊!出事了我们不管。”
大妈松快笑骂道:“乌鸦嘴。”
中年售票男:“……”
喻莉华爽朗而笑,谢过售票员和素不相识的大妈,领着蒋良平和喻池往冰场里面走。
大妈的小孙女指着喻池的背影,说:“姥姥,哥哥的腿为什么这样子?他是蜻蜓吗?”
大妈正打开小钱包掏现金买票,分心说:“是啊。”
“那他会飞吗?”
“会啊。”
“可是他又没有翅膀。”
“坐上小冰车就能飞起来了,”大妈朝窗户里递现金,“一大一小,要一张双人冰车的。”
*
寄存了肘拐,冰钎刺击冰面推行小冰车,喻池在人少的区域划行,微仰天空感受风动,似乎又回到了塑胶跑道上。自那次意外摔倒以来,他再也没有好好跑过步。
蒋良平划回他周围,同他平行徐行,笑问:“好玩吧?”
这语气仿佛当他还在儿时,每带他体验一种新项目,蒋良平就会这么兴致勃勃地问。
喻池笑了下,双臂使劲,刹停小冰车,四顾寻到喻莉华,她无疑是三人中最快活的那一个,岁月在她身上沉淀下风华,却夺不走她的活力与乐观,笑颜与旁边一个学龄女孩的一般灿烂。
蒋良平也停下,两根冰钎收齐在膝盖间,长长呼出一口白雾。
两个人像搬了小凳子来冰面上等太阳。
“你知道吗,”蒋良平也望着喻莉华方向,“二十多年前,我也差点没和你妈妈在一起。”
蒋良平不愧为语文老师,用词非常讲究,喻池顿了一下,敷衍吐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他继续说:“那会感觉和你妈妈有点苗头了,她那位不知道前任还是现任的军人……军人大哥忽然杀回来——”
喻池难得一笑:“好像闻到酸味……”
“刚好暑假,我就卷铺盖躲回乡下老家了,帮你爷爷收了几亩地的麦子,晒得‘又黑又丑’——”蒋良平说,“对,这是喻主任的原话。”
喻池难得打量蒋良平一遭,喻莉华以前不经意间提过,当初看上蒋良平一部分因为他斯文白净,以后小孩如果能中和一下她的肤色,应该是个漂亮宝宝。
“喻主任嫌弃了吗?”
“好像……”蒋良平回忆,不得不点点头,“有点!然后她就问我,说暑假怎么不呆宿舍了,想找人找不到。我说你大忙人,哪有时间找我。”
喻池开怀而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虽然蒋良平结局跟他大相径庭,一个摔倒的人知道有人比自己更加狗啃屎,大概也会有惺惺相惜之感,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是一种变相的安慰。
蒋良平说:“喻主任就说,‘你又知道了’,那语气可真是……太不可一世了,就跟教训爬墙外出的学生一样。”
喻池腹诽:还不是你纵容的。
“后来她就说了,前任争取到了随军的机会,想她过去,可以做个文职什么的。但你妈妈不太愿意,你知道的,她很喜欢跟学生们在一起,多青春多快乐啊;学生们也喜欢她,上回匆匆过来,还有以前学生‘怨’她不多留一顿饭的时间,”蒋良平摩挲一下膝头,停了这么一会,寒意逼人,“她特地跟我说我第一个知道的,后来结局你也知道了。”
喻池垂眼用冰钎拨着冰粒子,想把它们都埋回原来的洞洞,却似乎越刨越多。
“现在你跟喻主任好好的,这不是……刺激人么……”
“当时也很不好受,那种……明明自己也没有哪里做错,甚至已经挺努力,可就时运不济,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蒋良平对喻池性格有底,轻叹一声,一手在胸口前泛泛掏了掏,“很无力空虚。”
“那位军人大……伯才应该更空虚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蒋良平笑道,“听说他后面找了一个愿意随军的护士,生了个女儿,现在过得也挺好。”
别人讲再多也不是他的故事,喻池懂得所有道理,甚至表示理解,在真正接纳上却出现漫长的时延,也或许会中途丢包。
喻池折回头问:“那、你在暑假里面怎么想的?”
蒋良平知道迎来转机,欣然道:“没想其他,就想着今天割了多少麦子,明天比今天再割多一点,早点割完。后来因为勤快,躲开了雨天,挺开心。”
喻池倒是真的萌生了修商科双学位的想法,若是以后再创业,也不至于太过草莽,遭投资人忽悠。
“上大学感觉不一样了吧?”那边继续感慨,“以前只用对付学习,就连爱好也得给学习让位;现在虽然学习还是首位,但生活里有更多东西需要你学会平衡,爱好、感情、工作、婚姻甚至生养小孩——”
喻池突兀打断:“我不要小孩。”
蒋良平愣了一下,但是没有出现家长惯常腔调,“你现在这么想,以后可就不这么想了”;他只是简单点头,思忖片刻,像努力换位思考。
“不生也没什么,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自在,你妈妈和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健康快乐就好。”
喻莉华一阵风似的漂移而来,横在两人跟前。
“怎么不划了,聊什么那么起劲?”
两个人难得对视一眼,默契结成同盟,生出一起保密的念头。
喻池说:“爸爸今年想回去帮姥姥挖春笋。”
……可能也没有“同盟”到100%的程度,这不,蒋良平就栽坑了。挺尴尬的,他已经三年没回去帮忙挖笋了:2006年喻池还没出院,2007高三任教任务重,2008年雪灾春笋减产。
蒋良平也只能顺坡而下,不然破绽更大:“对,我还教他怎么炒春笋腊肉呢。”
喻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