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6
作品:《蒹葭》 江采衣站在雍合殿的中央,衣裙被雨水裹满了,侍女为她披上了一层干燥的披风,内里却扔是透湿的,紧紧贴在身上,寒意沿着紧贴肌肤的湿重衣料钻入四肢百骸。
雨已经停了,天空的乌云散去毫无影踪,夏日特有的闷热从门口滚扑而入,她却仍旧觉得冷。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在说着什麽,江采衣统统听不清,她的面色青白,独自一人抱起双臂,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她发间犹带湿润,凝成了一颗泪珠般的水滴,沿着面颊侧滴淌而下,无论谁看去,都是一副心如死灰,供认不讳的模样。大殿的空气冰冷冷的,白色帷幕从梁上垂搭而下,似冷泉流挂,一直冷到了心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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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中,侍卫们面面相觑的拖出楼清月的尸体,几乎是在同时,江采衣就听到了叶子衿和慕容千凤的惊呼声。
江采衣扭着僵硬的颈子透过雨雾向身後看去,叶子衿和慕容千凤沿着小径缓缓初现,手搭在宫女臂上,站在巨大的竹骨雨伞下,尽职尽责的演着一场天衣无缝的戏。
“天哪!楼姐姐……”看到断气的楼清月,叶子衿率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松开侍女的手就扑身过来,颤抖着捧起楼清月扭曲的脸。
慕容千凤的表情也极其震惊,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用丝巾掩住了鼻唇,一脸哀切,睫毛下的眸光却似冰冷的流云,弥漫上江采衣全身。
於是江采衣就走不开了。
目击人不仅仅有侍卫队,还有四品容华和一品公主,无论如何,江采衣不可能说一句“不知情”就离开。
雍合殿距离御花园最近,於是她被软逼着,退至雍合殿接受诘问。
眼前跪着的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虽然话语轻软,话锋却刀刀直逼真凶,而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虽然表情哀切,那眉目间无法掩饰的欢愉却依旧扎眼。
慕容千凤跪在大殿正中,一身淡墨花枝掩薄罗,嫩蓝裙子窣湘波,盘的高高的飞月髻堆云翠雪,中间一大朵新剪下来的玫紫色芍药,鲜艳犹如兀自在枝头怒放,虽然面色略带苍白疲倦,目光却莹亮灼灼,看起来竟然分外明艳。
按理说,慕容千凤身为茺国公主,位及一品,江采衣既然还站着,她是不必跪着的。
然而,她既然已经胜券在握,便也不在乎这等形式了,索性大度几分,给人以宽厚谦和的淡定印象。
许多内侍宫女对於这个情况束手无措,连站脚的地方都不知道该怎麽选,一个是皇上的宠妃,一个是慕容家的公主,眼下形势高下不明,似乎靠近谁很贸然,於是雍合殿的气氛陷入了一种极为尴尬的空气中。
“茺国公主,要问什麽事,你也先起身罢。”
江采衣满耳都是哭声,脑仁里渐渐一片麻木的空白,只觉得手脚都是僵麻的,人脸上的哭容仿佛是带上去的面具,潮水般的疲惫感袭上全身。
慕容千凤凝目抿唇,清雅的眼皮微垂,“衣妃,本宫跪的不是你,而是天地良心,祖宗社稷!这雍合殿,曾是前朝皇後庭训六宫的地方,楼常在和娘娘一同服侍皇上,为我北周宗庙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现在死的不明不白,在这里,还望娘娘给个交代吧。”
“本宫也不知道她为何暴毙,你让本宫如何交代,交代什麽?”
叶子衿机灵的抬起头,向着慕容千凤那里偎了偎,“衣妃娘娘,楼姐姐好好儿的一个人走进了园子,却冷冰冰的没了,园子里只有娘娘和楼姐姐两个人,现在人没了,娘娘却说没话交代?这怕是说服不了咱们吧?”
“本宫在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咽了气。”
江采衣闭了闭眼,正要挪步离开,却被叶子衿跪着一挡,生生挡在殿内,摆明就是不许她离开一步!
“楼姐姐是被娘娘您的凤凰玉簪给扎死的,娘娘这般敢做不敢说,却是什麽道理?”
叶子衿微微一笑,一口雪白的小贝齿极为伶俐娇俏,
“楼姐姐位份低,平日里不识好歹,常常冲撞娘娘。娘娘有来有往的惩治楼姐姐,嫔妾们也都是看在眼睛里的!娘娘,您若是真的容不下楼姐姐,回禀皇上一声,赐死了姐姐也就罢了,何苦要在御花园私下杀手,让楼姐姐死得这般不体面呢?”
说罢竟掩面哀哭起来。
众人闻言心里都是一酸。
江采衣和楼清月不和,是六宫皆知的事情,为着选侍画兰,这两人也不知道大大小小闹了多少怨,可是,无论楼清月多麽不懂事,她毕竟是官家的女儿,毕竟也是皇帝的妃子!
如今,那花容月貌的女儿被一根金簪穿做幽魂,死的无比凄凉难看,不禁让人心生戚戚。
听着叶子衿已经伶牙俐齿的给自己定好了罪,江采衣知道自己已经辩驳无用,她深深吸了口气,再不说话,只是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嘉宁一脸急惶,抱着御赐宝剑着急的扯动着她的衣袖,却只得到江采衣一个抱歉的眼神,於是面色渐渐的灰扑绝望下去,身子一软,跪坐到了地上。
她下不了手,也无法下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藕丝一般,格外格外长,江采衣看到那柄剑,忽然就微微一笑,眸底微微的泛着酸痛和红润。
皇上赐她剑的那一日,是她头一次在他的寝殿入睡,头一次在他的怀中醒来。
花正当春,千条云丝纷乱,柳雾青烟紫燕穿,她的头压着他的长发,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腰,一夜未竟的好梦。
皇上已经给了她最严密的保护,是她自己错失,是她不值得。
想到那人的目光或许会因此变得冷凉和失望,采衣就连手指都寒战起来,这个想法如斯恐怖,让她比见到楼清月的尸体还更害怕,怕的几乎要颤抖起来。
江采衣僵立在雍合殿中央,四周是仿佛蔓延开的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在脚底泥潭一般铺开,要将她冻死在这里。
她紧紧握着拳,强自压抑着拔腿逃开的冲动。
门外阳光那麽灿烂,那麽暖和,她想要逃走,本能的逃去那个人的身边。
皇上,皇上。
除了他的身边,除了他的怀抱,其他地方都太冷太冷了,冷得像多年以前葬了玉儿的旭阳湖岸。
这样模模糊糊的想着,就听到远远的一路次第接连传来内侍宫监略带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一声声,越来越近,人未到,声已到。
江采衣含在眼珠子里的泪水还未来得及滴落,就被门庭外的通传声震回,只觉得似有无限暖浪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入,将浑身的鲜血都热出了温度。
江采衣骤然抬眼,看向远处徐徐走来的修长身影。
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心底无限宁静,慢慢有满足与细微的甜美和温柔从刺骨的寒冷中蔓生而出。
他走的这麽近,这麽近了,真好。
大雨过後的草木愈加葱茏,天纵绝艳的年轻皇帝在两排内侍的拥簇下行来,绯衣长发,艳冠春山。
雨後的空气中还白漫漫的弥散着雾,他袖暗压在一层玄色纱下的金枝龙纹透出细碎光,细碎的。
雨後繁华落尽,地上铺着洁白凝丽的一地落花,绿叶茵茵中,星点点的残花被洗的清丽婉转,半隐半现,时而沈浮时而璀璨。
江采衣怔然看着,第一次生出了不敢靠近的感觉。
方才有多麽渴望,现在就有多麽恐惧,她跟随众人齐呼万岁,宫侍、内监、侍卫,君王御前黑压压的人群一排一排地跪了下去,片刻间风行草压,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於站立。
美貌的天子眸中毫无笑意,江采衣将额头死死压在冰凉的地板上,心头万千思绪奔腾,却无论如何不敢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人,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杀人。
她无可辩驳,别人怎麽想、怎麽诋毁,她都无所谓,然而,江采衣完全无法猜度,皇上他会怎麽想?
毕竟铁证如山,毕竟楼清月鲜血未干。
他会不会,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怀疑?
君王的步伐一贯轻柔,还未及看清,他便已然行至大殿中央,江采衣紧紧盯着额前的澄泥金砖,光滑的玉色砖石倒映出他的衣摆的花纹,然後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却迟迟没有叫起。
他的目光是怎样的?是责问还是质询?
江采衣只觉得背脊寸寸发凉,不禁闭住了眼睛。耳畔,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目光停留了那麽久,久的让她颤抖,久的她浑身的骨头和血肉都僵硬起来,她想睁开眼睛,内心里偏又矛盾着不想睁开。
仿佛过了一辈子的时间,她才听到君王柔缓轻笑一声,讥嘲讽刺,带着让她从骨子颤抖的寒凉,
“你还真是长本事的很,尊卑脸面都丢干净了?”
六宫上下,谁见过皇上这样和江采衣连嘲带讽的说话?顿时一个个眼神私相交递,眼波交错间惊心动魄:莫非,衣妃这次真的要栽了?
江采衣闻言心底一抖,倒吸口气,头垂得更低,牙齿差点咬破了下唇。骨节格格作响,她的肩膀蜷缩的更低更小,发丝在周身笼罩出浓重的阴影,几乎要埋葬进去。
而下一瞬,他的声音依旧淡柔平静,却化作响彻全殿的冷斥:
“死个常在,就慌到连湿衣服都不换?体统要不要了?去更衣!”
快要被冻成雪棍的手臂突然被一把拉起,秀丽指尖的温度穿过了她透湿的衣袖,然後微微的压力传来,是他传递来的,带着暖意的热。
骤然,滚滚的恍然热流在胸间肆意冲刷,阵阵袭上眼眶,眼睛酸涩,被热乎乎的泪水模糊,她视线所及的地方一片刺目模糊。
这一刻,什麽都不能阻止她高高昂起仰起头来,迎上那双专注凝视她的漆黑美丽凤眸,韶华盛极,天地不可遮挡的艳丽。
“皇上……”
紧紧咬着牙,她从泪水横错的模糊视线中望过去,却竟然发现要在这样近的距离看清他的神情,如斯困难。
“还不快去。朕来了,还能有你什麽事?”
仿佛有炽热温暖的阳光,那一堆堆垒在胸臆间,刺骨不化的雪似乎也随着这样的温暖轰然崩碎,春风洞开心扉,烈烈涤荡殆尽她浑身上下的寒冷。
便是这温暖出现的一刹那,万千梨花不可见,满眼浮华不可见,只有他。
泪在眼中,凝成一线,静静滑落,绽成千树烟火。
一旁机灵的嘉宁赶紧起身,扶着江采衣下去更衣。
“皇上!楼常在,楼常在她死得冤枉……”
慕容千凤眼见皇帝摆明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顿时什麽也顾不得,着急着就半起身唤。
傲慢艳丽的凤眸微微偏斜,淡淡看去一眼,“朕叫你平身了麽?”
慕容千凤顿时讷讷的缩着肩膀跪回去。
慕容尚河、叶兆仑、江烨还有数位御史大夫踏入雍合殿石阶上时,看到的就是这麽一副景象。
慕容尚河老脸抽搐,狰狞的皱纹蛛网一般的辐射开去,看的身侧的叶兆仑都一阵恶寒。但是这也不怪慕容老,皇上这样简直就是当面直接在打慕容老的脸!
身後,有铁甲兵器响动,接到命令的玄甲卫齐齐集合而来,全副武装,蹄声杂沓,像黑色的洪流一样停伫在雍合殿外,马头上有铜盔,人人配齐了机弩。
周福全迅捷十分的着人搬来了足足三人宽的雕龙御座,端端正正放在龙脊顶下方。
而北周的年轻天子端坐在大殿中央,艳丽奢华,彼时大雨洗过的梨花烈艳冲天,殿中帷幕交错,垂纱叠嶂,画幕灯前细雨,垂莲盏里清歌。
当江采衣更衣完毕,站在沈络背後,而慕容尚河几人於君前折腰,在慕容千凤等人身後跪成一排。
现在的场面,其实和江采衣、叶子衿、慕容千凤、楼清月这些女人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现在,擂台是雍合殿,上演的,将是皇帝和世族之间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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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由世族一方率先发动攻击。
叶子衿首当其冲,她先是哀婉凄绝的将楼清月的死状形容了一遍,再细细讲述了江采衣和楼清月平时的恩怨,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举起衣袖频频拭泪。
“嫔妾们也不敢相信娘娘会犯下这样的罪行,嫔妾都吓呆了……”
嘉宁左右顾盼,急的迅速奔去大殿中央磕头,“皇上,叶容华的指控有失啊,娘娘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哦?”叶子衿带着浓浓鼻音,睁大眼睛瞪向嘉宁,“当时御花园里只有衣妃娘娘和楼姐姐,不是衣妃娘娘,难道还能是楼姐姐自己用簪子戳死自己的不成?”
嘉宁冷冷看着她,“御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小主空口白牙,凭什麽栽赃我们娘娘?奴婢还想问问您,怎麽我们娘娘刚接触到楼常在的尸身,小主您和公主就恰恰出现了?下这麽大雨,小主和公主去御花园干什麽?”
伏在在楼清月尸体上哀哀哭泣的绘筝抬起泪迹斑斑的小脸,哽咽,
“皇上,今日奴婢的姐姐脸色一直不对劲,说衣妃娘娘要在御花园召见她,还不许带内侍,於是奴婢就不敢跟随。因为下着大雨,姐姐她一直不回来,奴婢心慌,才央求叶容华去找找的,茺国公主正好也在,就陪着叶容华一起同去了,哪里想到找回来的竟然是小主的尸身……”
话里话外竟然有江采衣故意将楼清月引诱去花园谋杀的意思。
“乱讲!”嘉宁怒喝,“衣妃娘娘今日去御花园是偶然的!是璎珞声称选侍画兰高烧病重,央求娘娘去看,娘娘才会踏足御花园!”
叶子衿笑吟吟的看向嘉宁,扬起眉头,“哦?那麽事实呢?不如我们召来璎珞和画兰选侍问一问?”
早已准备好的璎珞自然否认,她脸蛋红红的,眸光躲闪着沈络背後的江采衣,狡黠的摇头,“奴婢从来没有给衣妃娘娘传过这样的话。”
画兰也被请来,他的神情虽然意外却也镇定,白衫垂地,淡淡看了江采衣和君王一眼,然後缓缓折腰跪拜。
“画兰公子姿容秀雅,虽然没有多精致,却自有惬意味道。”
叶子衿捂着嘴轻笑道,“人人都知道咱们宫中,就属画兰公子和衣妃娘娘最为亲厚,衣妃娘娘也常常为了画兰公子冲冠一怒,今日一看,公子果然十分让人乐意亲近呢。”
江采衣骤然眯起双眼,她还真小看叶子衿了。
这叶子衿着实刁滑,三言两语,就暗示了她和画兰有不当的交往关系。污她名节,却偏偏不明着来,言语机锋都藏在玩笑间,让人捏不住话柄。
画兰闻言淡淡看了叶子衿一眼,扬起眼睫,直直看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出乎他的衣料,沈络半点不豫的神色也没有,他玩味一样把江采衣的散发在指尖绕了一绕,兴趣盎然的看着满殿男女争斥驳论,仿佛是在看别人家的事情。
君王美貌所带来的紧迫张力和刺激还在,画兰手指撑在冰冷的地板上,身後一背的雪白发丝流淌如雪,怔然相望,那个御座上的人却仿佛根本不认识自己一样。
有一种感情,也许很久很久都不会想起,但只要想到一次,那一切就仿佛在昨天。
终究,他曾经和这个人在梨花树下面对面相逢。
一夜重露,梨花深处肢体相缠,这个人留下的海棠香气和发丝垂落在後颈的触感,依旧清晰。
他是这世上首屈一指的丹青妙手,江南水乡五月天,灯火熠熠红颜无不在笔下染的鲜活,然而这个人的指尖转饶的风华却永远是他难以画出来的。
往事历历浮眼前。
其实许多夜晚,他都是依靠着这些记忆渡过,呵,当初,多麽天真。
皇帝早已不再是那个梨树下花影重重、鲜衣如火的绝色少年,而他也不再是那个一揖及地,折腰承宠,被他揽起青丝临幸的娈侍。
再长久、再深沈、再炙热的爱恋,终究敌不过这一刹那的漠然。
此刻发如雪,心如镜。
画兰细细弯起潋滟的细长眸子,然後柔软的垂低了颈子,
“奴才没有高烧,也没有病重。”
白发男子清雅如鹤的身躯微微弯折,清瘦的身形在大殿中央勾出一道纯白色的优美形状,声音清晰────“更不曾遣过什麽人去找衣妃娘娘。”
叶子衿迸出骄傲得意的笑花,鬓发间零星几点多宝空翠珠花,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在额头冰凉凉的轻晃着。
她正欲开口,却被叶兆仑却在她背後微微扯了扯衣摆,示意她少说点话。
以私心而论,叶兆仑并不愿意女儿说得太多。
把江采衣的罪行揭发清楚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嘴将皇帝得罪死。
这件事最大的得益人将是慕容家和慕容千凤,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傻乎乎的做了先锋。
“皇上,”叶兆仑抢过话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衣妃约了楼常在去御花园,夺人性命,罪不可恕!虽然皇上宫闱之事外臣不宜置喙,然而宫闱风气和前朝息息相关,自古宫闱正而天下正,请皇上严明法度,秉公治理!”
江采衣的目光从叶兆仑背後越过去,不停留半分,只是淡淡的落在了跪地的江烨身上。
她的柔软的唇角骤然失笑,父亲,你也来了麽?
你明明知道这是一场置我於死地的困局,你却依然还是选择了跟随在慕容尚河的背後麽?
父亲啊父亲。
啊,不。
不应该叫他父亲,那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玉儿的父亲。
江烨似乎感应到了什麽,扬起眼睛看到了站在皇帝背後的长女。
她的眉目在黯淡的光线中更显清丽婉转,鎏金龙凤呈祥香炉上萦绕着缕缕香烟,乌黑的青丝上别了一把犀角琥珀梳和几枚珍珠银钉。
然後,江采衣骤然扬起嘴角,淡淡的微笑了一下,笑的江烨从头至骨都在冷。
那是江采衣给父亲的最後一个笑容,自此之後,江烨再也不曾看到女儿的微笑徐徐绽放。
是谁把这个原本春日爱辉一般的女孩儿,流放在魑魅魍魉横行的修罗场上?
“是麽?”江采衣知道辩驳无用,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终於低低开口,“如果本宫真想要她的命,何苦约去御花园杀她?直接请天子剑奉杀就是!”
叶兆仑冷冷笑哼,“衣妃娘娘,皇上赐您天子剑不假,可是,陛下隆恩也是能让你滥用的麽?楼常在没有坐下大恶不赦的事,你凭什麽奉杀她?”
慕容尚河的背脊缓缓直起来,白眉下,目光尖锐如刀。
是的,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陷阱。
皇上明白,他明白,一般人不明白的,想想也就明白了。
可是越是简单的陷阱,越是难以用高级的计谋挣脱。
慕容尚河整肃衣冠,殿外熙光张狂,他满脸温淡,
“衣妃娘娘,臣敢问,杀死楼清月的,真不是您吗?”
江采衣牙龈咬得发酸,酸得几乎要迸出血来,“本宫说了,不是!”
“那楼常在为何颈子上插着娘娘您的凤凰簪?”
嘉宁着急抢话,“前日里娘娘的朝夕阁走水,这个簪子在那时候就已经丢了!”
“哦?丢了?金玉不融於火,娘娘其他的首饰可有丢失与否?如若没有,为何独独丢的是杀人的这一根?”
慕容尚河“呵”的一声大笑,骤然立起,一手指向殿外横尸着,鲜血未干的楼清月,拧眉厉喝,嘶哑声响响彻外庭────
“楼常在长居宫中,与人无尤,唯有和娘娘你时常有龌龊,想要夺她性命的人,不是你,还有谁!
楼常在死於御花园,大雨倾盆之时花园人迹罕至,娘娘是唯一在场的人,不是你,还有谁!
楼常在死不瞑目,一根凤凰簪魂断少年时,凤凰簪是娘娘您一人所有,不是你,还有谁!”
他呼啦一下转身,单手伸直上天,悲愤大呼,“皇上!天理昭昭,日月可鉴,祸乱宫闱的人,不是衣妃,还会有谁!”
“此事未必!”
湿漉燥闷的水汽中,寒冷的男嗓骤然切入。
殿外一位中年男子匆匆赶来,蓝衣皂靴,面上带着铁石般的肃立,看上去,就像一个铁石浇筑出来的人像。
慕容尚河和叶兆仑看到他,面色微微扭曲。
沈络修长的指尖交叠,侧头靠在椅背上,漫然懒懒露出雨洗桃花一点似的艳色红唇, 低首轻轻抚摸着腕上金粉细细镂着的纹路,富丽的龙纹一层一层炫丽浮动在衣底,接天连地,唇边笑意不明。
叶兆仑强颜欢笑,拱手抱拳,“范提刑大人。”
刑部的第一提刑官於君前失礼过後,转身,两根指头揭起楼清月尸身上覆盖的薄薄白布,仔细在伤口处检视一番後,轻轻放回去。
“陛下,”提刑官仰起头,铁铸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中带着暗狱寒铁中磨洗的冷血和权威,“楼常在的死因不是这根发簪,她是窒息而死。”
“范大人,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叶子衿的声音宛若脱轨的滑索,骤然飙高到一个尖利的音域。
“臣的意思就是,楼常在不是被簪子扎死,而是被人闷死的。”提刑官淡淡的说。
范提刑官不知道在刑部大牢审过多少冤案,见微知着,眼锐利如刀,任何细微的不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各种死状更是烂熟於心,
“虽然楼小主的颈子上扎着簪子,但是那伤口已然发紫,血流滞涩,如果真的是被簪子扎死的,小主至少要喷溅出三倍於此的鲜血。所以,这根簪子,是楼常在死後被扎进去的。而楼常在口鼻青黑,五指痉挛,眼珠暴突,一看就是窒息而死。”
整个大殿仿佛被投炸了一颗雷火弹,无数私语乍起,几个御史大夫连连互递眼色,惊疑不定。
慕容尚河微微垂下眼皮,虽然神色微沈,但究竟没有太多惊慌。
“是麽?”慕容尚河淡淡展眉,“或许是衣妃先闷死了楼常在,却又怕她没死透,再扎上一根簪子呢?”
“窒息而死的人气力极大,以衣妃娘娘的身量怕是制不住拼命挣扎的楼常在,”
范提刑官转向江采衣,“娘娘,可否让人检视一下您的手臂?若真是衣妃闷死楼常在,身上必然留下挣扎之人抓挠的痕迹。”
嘉宁连忙说道,“我们娘娘才更衣过,身上并无一丝抓痕。”
“如此,凶手便很难说是衣妃娘娘了。”范提刑官淡淡点头,“无论是闷死还是扎死,如果当场的只有衣妃娘娘一个人,单凭她,绝不可能毫发无伤的做到。”
叶子衿和慕容千凤脸色极其难看,慕容千凤原本仿佛雨露滋润过的娇艳脸色寸寸颓败下去,高高云鬓上的怒放芍药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倦,似是褪色的胭脂残粉。
叶兆仑的眼珠左右移动,慕容尚河轻轻咳了一声,开口,“既然此案存疑,那麽为了打消众人的顾虑,就暂且详查一番────”
话语未竟,一青衣内监跌进大殿,後脑的发簪都因为动作过於剧烈而散落开,
“皇上,各位大人!方才宫外传来消息,楼常在的父亲楼知府大人得知小主殒命,一头撞死在午门刑台的御柱上了!当场毙命!”
说罢内监递上一方白绢,上以鲜血书写出一行殷红狰狞的狂草
────吾女大冤,吾今日以死明志,恭请圣上以凶妃命偿,瞑天下士子目!
此物一处,高阔的大殿阴冷无涯,静得连一片花叶飘落的声响都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探询着帝王的神色,几个御史大夫甚至愤怒的直起身来!
趴在姊姊身躯上哀泣的绘筝身躯一动,似乎轻轻的颤抖了一下,然後一口鲜血喷洒上白绢,昂起小巧下颚,茫茫然的目光看向那方顶在内监手掌上的血书。
“处死妖妃……处死妖妃……”
私语声越来越大,大的仿佛是一道洪流,从叶兆仑、御史大夫、慕容尚河一侧爆发开来,以惊人的速度在空气中增长,人人端正衣冠堵在大殿门口,那一方血染的白绢,像是高扬的旗帜,带着重重的腥味在风中飘飞。
────士以死谏!
死谏,压不住的死谏,士大夫们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一项权利。
死谏一出,天下瞩目。
国无常刑,三品士,光天化日血溅刑台御柱,上呼御座,无论如何,皇帝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案情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天下人不在现场,没有人能够像范提刑官一样细细分析来龙去脉,在楼知府的疾呼之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楼清月冤死於禁宫,江采衣的名声也会狼藉不堪,任何的解释都苍白无力。
死谏一出,这件事朝廷必须迅速给出处理结果,无论范提刑官给出的疑点有多少,江采衣都是不容置疑的第一嫌疑人!
皇上就算想要慢慢调查,满朝文武也不会给他时间慢慢调查,天下人也不会给他时间慢慢调查!
楼知府,是他寄放在叶家的一招棋,他一定会死,而且横死。
慕容尚河以楼家全族性命作威胁,楼知府明知女儿含冤而死也不能拒绝,只能依言赴死,换的楼家满门安宁。
慕容尚河缓缓挑高唇角,白眉下粼粼光波冷血而沈重,目光穿过阴冷殿堂中透明的空气,和御座上的帝王轻轻交接。
皇上,你且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