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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如钩

    天明酒醒,便要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那个时候的他们,是不是就已经预见到了今日?
    “我没有杀二郎。”殷画轻轻地道。
    “我明白。”殷染说。
    此后两人便没有再说话。
    ***
    翌日天亮,殷画看清了殷染的脸色,问了几句,便去招来狱卒。
    “烦您,给我妹子找个大夫来瞧瞧。”殷画双手抓着铁栏,恳求道,“她大约吃坏了,昨晚吐了一地……”
    “这算什么事!”狱卒眉毛一竖,“这就要请大夫,那牢里那么多人,大夫看得过来吗!”
    殷画静了片刻,声音冷了下来:“您今日请大夫来,是帮我们的忙,我们承您的情;您今日不请大夫来,日后,圣人追究起来,可就是您的罪了。”
    狱卒被她的神气吓得一缩,旋即又嬉笑起来:“王妃殿下这是逗小爷呢?当今圣人最恨的就是你们家人,杀了都不可惜,我让你们早些死了痛快,难道还是我的罪了?”
    “你——”殷画还欲再辩,殷染却在那边再次干呕起来。她一时心急,叫道:“这一位是圣人心尖儿上的人,你敢怠慢了!”
    “我就敢!”狱卒的声音却抬得比她还高,“谁会把心尖儿上的人扔进牢里,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殷染觉得自己好像漂浮了起来。这一副躯壳是如此臃肿,如此疼痛,她迫不及待地脱离了它,飞逸出来,在囚牢之上茫然四望。可是她没能望见熟悉的人,只有那一弯沉默的眉月,将长安城四四方方的街坊巷道安抚下来,城的东北角开出了一个豁口,那是宏伟壮丽的大明宫,那是她一生牵绊的地方。
    他在哪里?
    当疼痛绞得她几近窒息之时,她的仅剩的所有神志,都只在想着那一个人罢了。
    他在清思殿了吧?
    如今……他也被称作圣人了。
    待九月朔日一到,万邦来贺,万民俯首,他便是真正的君王了。
    而她……她是可以离开的。
    她想,她不需要等到他来做选择。她是可以离开的。
    ***
    旧时月色,还照旧时心意,却不见,旧时人。
    清思殿空空荡荡,无数座红漆梁柱上挽着宝珞流苏的帘帷,一眼望过去,仿佛是那雕梁画栋在虚空中生了叠影。帝王的寝殿里没有生火,寒冷与黑暗之中,只有床头挂着的一枚银香球在轻微地晃动。
    段云琅半卧在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银香球。
    “末将,谢陛下。”
    隔了一间阁子,钟北里在外头跪下,叩首的声音惊破了夜中的寂静。
    段云琅慢慢地道:“你不必谢……朕。朕只是准你手刃了高方进,为鹊儿报仇——他罪大恶极,不论如何都是该杀的。”
    钟北里直起身来,沉声道:“末将所谢陛下者,不止于此。”静了片刻,彼端没有发话,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末将须谢陛下,为天下苍生,以一己之躯,背负江山至重。末将知道陛下必会励精图治,成一代明君,中兴我朝。”
    他的话音很平静,语气却铿锵有力。段云琅闭了眼,许久,只有那银香球幽微的火光反投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地浮荡。
    “末将已投入邓将军麾下,待陛下即位,京师平靖,末将便将随邓将军离京而去,镇守潼关。”钟北里顿了顿,又道,“末将来向陛下告别,末将只希望陛下……”
    “我知道。”段云琅轻轻地、疲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要说谁。”
    钟北里双手伏地,磕下头去,“谢陛下!此去山长水远,末将……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段云琅挥了挥手。他不知道钟北里有没有看见,总之很久之后,他意识到,这寝殿里已只剩他一个人了。
    穿堂的风呼啸来去,沉重的帘帷却不为所动。他转过头,望见殿外那一弯高高的眉月,光辉冷漠,如美人唇边挽起的一个冷嘲的淡笑,他知道不出几日,那一弯笑影便会彻底消失,而他将在那一日御极为帝。明月盈亏,人生聚散,从古至今,也不过如此。
    ☆、第177章
    第177章——饮鸩
    (一)
    太上皇退位之后移居兴庆宫,九月廿六,他第一次回到了大明宫来。
    承香殿里,精致的金漆矮足几上,摆了两碟小菜,一只细颈银酒壶,两只银莲花酒盏。
    段臻迈步进来时,许贤妃正往盏中斟酒。他眸光微微一凝,没有说话,坐在了她的对面。
    “妾想请上皇喝一杯酒。”许贤妃将酒盏轻推至他面前,“不知妾一条性命,二十七年伴驾,能不能请得起这一杯酒?”
    段臻没有碰那酒盏,只是盯着她,那眼神里仿佛有些悲哀,却一掠而过了。
    “您今日的旨意,妾已经知闻了。”许贤妃笑道,“给了妾三条路走。白绫,□□,匕首。您说,妾该选哪一条?”
    段臻抿了抿唇,才道:“临漪。”
    许贤妃的笑容一颤,像是一朵花被碾碎了。
    “你知道我不饮酒。”他说。
    “妾知道。”许贤妃道,“没有人比妾更清楚了。上皇一片痴心,却在二十六年前的青绮门下犯了错,一辈子都挽不回来,从此便再不饮酒了。”
    段臻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没有什么痴心。我想了快三十年了,我想,我或者只是后悔,太后悔了。”他的话音愈轻,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东西,却又不可避免地被沾湿了,而变得沉重不堪,“临漪,你做了那么多事,难道就从来不曾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