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页

作品:《相乱欲何如

    一句“也是”继续拉近了距离,想想宫中传闻这位昭容的身世,我都觉得自己家的窘境根本不算什么了:“回昭容的话,奴婢是平阳柴氏,家道中落了……”
    “文脉没有断,谈何中落?”她否认我的话,我疑惑抬头,那惊鸿一瞥毕生难忘。
    宫中传言昭容是绝色,我也曾跟着流行大潮学着在眉间画一朵红梅,在没有见过她之前,决计想象不到她额上的这朵竟然如此明艳,铭刻上去的果然与毛笔画上去的不同,看得久了,连我自己额心都开始隐隐作痛。
    见我看得痴了,她也不作理会,只笑道:“今后来跟我做个伴吧。”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在一众宫人中挑中了我。难免有些惶恐,但在看到同住还有两个人时,那股惶惶然稍稍被压下去了。
    我不是这次拣择出来的唯一一个。有个姓贺娄的年纪最大,她已经是尚宫了,对宫内外的事颇有见解,身上还有些功夫。还有一个叫第五英儿,是个伶俐的小丫头,写文章极快。在她们中间,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木讷,更不明白昭容究竟看上我哪一点了。
    贺娄这个姓不常见,第五这个姓更是稀有,昭容特意问过我的名字,难道就因为我的名字把我选进来了?
    我为我的妄想笑笑,虽是江淹的诗,左不过是天下太平的吉祥话,有什么可令昭容动心的?
    只是被昭容选中入值中书省,可不是单为这地位享福的,我们得学着写与内宫不同的外朝文章,要能过昭容的法眼。
    “柴晏,你文辞虽丽,但不是所有诏命都得这么写的。”她不止一次摇头于我的文章了,发回重写是常有的事,但她就是这样执着,只是谆谆教诲,绝不肯换个人,“敷扬褒奖的诏命越华丽越好,可办实事的诏命不能让人难以读懂。”
    她告诫我这句话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每说起,却还是如此耐心,我听进心里,却总是写不出来,如此也只好先沉住气,另铺开一张纸,应了声:“奴婢明白。”
    她点点头不作他言,取下几案上堆得高高的奏表,又认真地批复了起来,对于我而言就是全部工作的文章,在她那里,不过是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
    她摇头的时候就微蹙着眉,兴许是我第一眼看她的时候她是笑着的,所以对那种春日般明媚的笑十分留恋,从此就不愿再看她蹙眉的样子。如果是因为我的文章而蹙眉,她不说,我也会觉得是罪过。
    也许这就是昭容的魅力吧,她并不逼迫你做什么,可你总是想要为她多做些什么。
    就算木讷如我……
    “你们觉得,昭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躺在寝居的榻上,吹熄了灯,我忽然这么问出了口。
    三个人住一间小屋并不宽敞,可对于住惯了宫人宿舍的我来说,能有一张专属于自己的小榻已经知足了,宫灯已熄,月光便透过窗帘洒进来,窗下能照见的地方,贺娄在擦拭她的佩剑,她刚刚获封了内将军,待会儿还得出去巡夜。
    “昭容是个勤恳的人吧?”宝剑入鞘,一声清脆,贺娄沉稳的声音随之而来,“我常常在巡夜时看到中书省的灯还亮着,如果窗上只映出一个身影的话,那必然就是昭容了。”
    “昭容也挺会周旋的,她既跟皇后保持联系,又时常与镇国太平公主相约。”第五英儿枕着手躺在榻上,说着她眼里看到的昭容,“朝上的势力互相争斗乃至水火不容,却只有昭容,无论那一派都得卖她的面子。”
    是啊,我跟随她不过几个月,难道就想看清这个被女皇帝看上的内宰相?从那时起,我也便不再作什么妄想了,跟着她好好做事,信赖我对她天然的亲切感,尽管她是个让我看不透的人。
    神龙这个年号用了两年半,在这两年半间,天下十分不太平。我原以为可以在昭容身边慢慢地学,慢慢地上手替她分忧,可灾荒没有给我太多时间,我必须以我浅薄的学识,走到前台去为昭容做事了。
    也许是我真的写得能够入眼了,又或许是她忙得没空看我的文辞,诏命一天比一天要得急,一句话只要理清楚了就能发下去,我渐渐从一个文人的角色中抽离出来,越发觉得自己在做事。
    没错,就是那种做事的感觉,知道你这一道诏命下去就关系到民生百姓,就能让奋斗在一线的官员们安心,那种国朝需要你的感觉。
    那感觉就是毒药,只要尝试过一次,就让人着迷。
    你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奴婢,你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是天皇大帝的才人。”总是在夜里,昭容才有心思说点别的事,刚刚放下手中户部送上来的报表,看样子今天她又要歇在中书省了,“好歹是个五品,那时天后在朝中撑着,我还没有你这么会做事。”
    突如其来的赞赏令我有些惶恐,正待起身却被她示意坐下,只好低了头掩下脸红,应了声:“昭容谬赞了。”
    她笑着摇摇头,问我:“明明做着中书舍人的事,却是个排不上号的尚宫,觉得委屈吗?”
    她竟然纡尊降贵地来问我委不委屈,就为这一问也不可能委屈,我压下心中的感动,尽量平稳地回答:“奴婢能为昭容做事,已是令世人钦羡的好差事了。”
    私下里跟昭容说话该是受宠若惊而令人畅快的一件事,她绝不端朝上的架子,可就算她表现得再亲切,也总给人一种疏离感。我不知道那种疏离感从哪里来,但每每都是那种疏离感支使着我,让我用场面上的话回答她的问话,她也不作理会,仿佛已经习惯了被这样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