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断绝
作品:《绍宋》 黑夜中,混乱越来越大,怒吼声、哭喊声、狞笑声连成一片,混合着潢水的潺潺流动声、夏日水草丰茂时熏风穿过草地与灌木的呼呼声,形成了一种宛如祭祀典礼上萨满们舞乐的奇怪声音。
而就在这种声音中,火光也迅速席卷了整个潢水南岸的营地,继而引发了某种崩塌式的离散,就好像火堆刚刚燃起,却又被大风吹动,将火星直接扬起一般。
但毫无疑问,就如同风只能吹散灰堆与草叶,却吹不动真正的木柴一样,潢水南岸,还是迅速的形成了几个分散的、明亮的区域,然后依然保持了一定秩序与行动力。
“陛下、希尹相公、秦相公……乌林答尚书。”
全身甲胄的讹鲁补匆匆进入国主夫妇下榻的市集中央院落,也不管那几个小官,只是朝着院落中几位贵人见礼,然后立即严肃相对。“末将接到辽王传讯,便即刻来此护驾……可惜仓促间只聚拢三百人,其余的便不是自行逃散,也一时难以聚集起来了。”
“足够了。”
国主与秦桧以及乌林答贊谟三人一声不吭,任由立在台阶下的希尹当仁不让的接过话来。“敌人这般虚张声势,而且迟迟不渡河,必然兵力不足,你带来三百人,此地剩余的四百多合扎猛安也都披甲,加一起足以护卫国主安危……静待天命便是。”
这句话,既是对讹鲁补前来支援的肯定……毕竟,三百人肯定有点少,他应该还留下不少人保护家眷了……也是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国主夫妇。
而果然,同样披甲等在台阶上的完颜合剌听完这话,立即释然下来,但稍作释然之后,这位年轻的国主便按着腰中宝剑,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希尹相公,河对岸果然是马五将军的兵马吗?若是他,为何太原、获鹿不直接降了宋人?为何在大定府不反?而且,为何是从对岸过来,不是从身后追……”
“陛下,此时不是计较这个事情的时候。”
火光琳琳中,一身寻常儒生打扮的希尹忽然拢着手打断对方。“或许是耶律马五真反了,或许是有小股蒙古、契丹追兵到了长宁,然后说动了、逼迫了耶律马五,又或者干脆是一些契丹人利欲熏心背着马五做此行径,甚至可能只是周边游荡的盗匪、部落听说了长宁的事情后自行借了马五的名头……但都无所谓,因为哪怕对岸来的是耶律马五的部众,也远远少于咱们的大队人马,而咱们却不战而溃,乱成一团……问题根本不在河对面,而在河这边。”
这话一说出口,秦桧、乌林答贊谟与讹鲁补几乎齐齐颔首。
而合剌则是沉默了一下后,才有些颓丧的点了下头,并放下扶着剑的手:
“相公说的是,敌众不足为虑,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内里……傍晚就差点哗变,现在更是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到了黄龙府还会出何等事来?”
“外面情势怎么样?”希尹避开了这个话题,扭头看向了讹鲁补。
“营地已经大面积失控,全都是劫掠和逃散,几位将军各自收拢兵马,固守待援,但也有些人自以为到了此地,剩下路途熟稔,所以虽能聚众,却还是主动逃散了。”讹鲁补赶紧解释。“至于敌众,正如相公所言,只是鼓噪,却尚未渡河……”
“逃散的是谁?聚众坚守的有谁?”希尹追问不停。
秦桧眼皮一跳,然后一声不吭,轻轻往侧后方暗处退了半步。
“不敢说确切是走了还是如何,只是依着灯火来看。”讹鲁补没有注意秦桧的动作,只是小心相对完颜希尹。“夹谷吾里补将军所居地方昏暗一片,似乎是走了,蒲查胡盏将军所在的最后方倒是灯火通明,远远有号令呼喊声传来,纥石烈太宇将军占据的驿站那里也很亮堂……”
“吾里补居然溃了。”乌林答贊谟一声感叹,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接着问了下去。“挞懒元帅与银术可都统处呢?”
“这二位虽没有多少兵马,但也的确在院中堆火,格外明显……毕竟是宿将嘛。”讹鲁补依然不敢怠慢。“他二人其实挨着纥石烈将军的营地。”
听到这话,希尹与乌林答贊谟忽然便一起停止了言语,在院中沉默了下来。其余诸人,从国主到讹鲁补,一时俱有些不解,但还是保持了耐心。
唯独秦桧,倒是一如既往的保持了沉默……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敢说。
就这样,又等了一会,希尹方才重新在火盆侧严肃开口:“讹鲁补,若要你带本部去将河上那座浮桥给烧掉或者断掉,可有把握?大概需多久?”
“黑夜之中,除了大概知道对方兵力不会太多外,其余各种情势皆不明朗,所以什么都不好说。”讹鲁补迅速做答。“而便是军事上顺利妥当,那再也要大半个时辰才能做完此事回来……”
“那就来不及了。”希尹面色不变,却又笼着手语气平静的继续问了另外一个问题。“现在这种情况,你是想留在此处护卫国主呢,还是想回去护卫辽王殿下?”
此言一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本就很安静的院内愈发安静了下来,与院外那些嘈杂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毕竟,这个问题问的不明不白,甚至有些荒唐……因为讹鲁补本身就是受了完颜斡本的命令来护驾的。
而且再说了,国主本人还在后面呢,难道要人家讹鲁补当着十八岁国主的面说……国主和辽王,我选辽王?
但是,偏偏如此糊涂,如此荒唐的话却是完颜希尹问的。
完颜希尹是谁?
是公认的女真第一智者,是女真国家制度的创立者之一,是女真文字的发明者,是之前数年间国家政务实际处置者之一,是国家的顶梁柱之一,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女真名王大将的死亡,他还是将来这个国家能否延续的重要平衡者。
此时此刻,这位相公和大太子领辽王完颜斡本,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国主本人,这三个人,正是大金国女真族完颜政权还在存续的基本象征。
所以,讹鲁补一时慌乱到不敢回答。
非止是讹鲁补本人,便是乌林答贊谟也有些慌张……秦会之犹豫了一下,他想表现出一点慌张姿态,来与其他人混淆,却表现到生硬的不行,而这又似乎真的体现出了他的慌张……没错,秦桧在这个问题后,终于也有些本能上的失措慌乱了。
外面还在闹腾,一阵风吹来,将院中原本就乱七八糟的影子与光线吹得更加散乱,而此时,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喊杀声,似乎是敌军终于过河了。
希尹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然后莫名其妙的给出了一个回复,就好像他之前莫名其妙的问出那句话一样:
“我知道了……你就留在这里,安心护驾。”
讹鲁补愈发莫名其妙,不过,当他点头应声后,目光扫过希尹以及其身后的秦会之、乌林答贊谟,落到更高处一直沉默肃立的国主身上时,却才忽然有了两三分猜度——这话,恐怕不是问自己的,或者说,不止是来问自己的。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莫非完颜希尹真以为大太子那里会有什么危险不成?
一刻钟后,讹鲁补的这个疑问便消失了,因为随着敌军渡河,亲自出门往外围防线巡视,并登上房顶观看局势的他的亲眼看见,那些所谓耶律马五的部属渡河之后,马蹄阵阵、火把成行,居然没有几个肆意劫掠的,而是果不其然的直奔辽王、大太子完颜斡本所处的位置而去!
全程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什么侦查,却也没有任何误判——三更半夜,乱做一团,仓促渡河,居然一击而中。
而此时,夹谷吾里补部离散,自己所部刚刚来到国主身侧,蒲查胡盏部落在更远处的最后方,大太子仓促之间估计也只能如自己这般聚拢起区区几百兵马。
一见至此,虽是初夏,即便是塞外,也是熏风暖夜,而讹鲁补只觉得心底发凉。
又一阵熏风吹过,瘫坐在外围房顶上的讹鲁补一面使人去回报完颜希尹与国主,一面小心翼翼的在亲兵搀扶下下房往归御前,同时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努力的、快速的去思考利弊: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甭管今晚上来的是谁,耶律马五也好,西面的契丹部落、本地的奚人盗匪,乃至于是从东面来的女真人部众都无所谓了,关键是今日潢水南侧的流亡朝廷队伍中必然有内应,甚至是主使……而目标也非常明确,就是大太子、辽王完颜斡本。
为什么要杀大太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大定府(承德附近)时,整个逃亡队伍就都知道了,赵宋官家杀了四太子后,新的言语是,先杀大太子,再定谈和的新条件……这才是金国流亡朝廷里最要命的议题!
之前要杀大太子和一大堆掌兵实权人物,都还在燕京闹出那等事来,何况是眼下呢?
只不过,按照讹鲁补和大多数人的想法,这个问题应该会等到队伍坚持抵达黄龙府后再做探讨和动作的,却不料居然是在黄龙府将到未到,临潢府将离未离的此处。
当然,这些都是木已成舟的事实了,多想无益,关键是自己该如何应对?
或者直接一点好了,自己要不要去救?
是主动提议去救,还是一声不吭等国主和希尹相公下令?
又或者,干脆建议国主和相公不要去救呢?
须知道,刚刚国主和希尹相公的态度已经很暧昧了,而这一次,若真是队伍中的人主导的袭击,那么应该也不会在击杀大太子后再行尝试攻击国主或者其他人吧?自己逃得生路,到了黄龙府后,且看议和结果如何?大不了一头钻入白山黑水中了此残生就是!
但是,为什么国主和希尹相公也会是这个态度呢?他们也参与了吗?还是跟自己一样,临阵有了心思?
总而言之,讹鲁补心思百转,却也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其人下得房来,转回院中,另一边国主夫妇与相公希尹、秦会之、尚书乌林答贊谟等人也不过刚刚听到侍卫传讯。
然后,额头微微沁出汗水的国主合剌便忍不住看向了希尹,很显然,他也想到了之前希尹那个奇怪的问题。
“希尹相公……”合剌一时间急的头顶微微沁汗。“这是怎么一回事?耶律马五将军是受你命令回来的吗?”
“与臣无关,臣也不知道是谁。”完颜希尹摊手做答,语气平静,神色从容。“只是魏王那一去,辽王殿下便是议和最大之阻碍,而此地位置又过于尴尬,谁都有可能来犯,谁又都不可能真正出大军至此……所以,乱事一起,臣便猜到很有可能是有人内外勾结,或者是谁犯了蠢,居然开门揖盗。”
合剌听得此言,一时语塞,但还是不安。
原来,因为之前逃窜太快,燕京那晚,恩师韩昉之死对合剌而言一直是个未解之谜,反倒是完颜迪古乃的言语与行为被多人证实,所以,那晚的事情便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到了他的心里,这些天这位国主对大太子父子也一直心存提防和不满,万事都只倚重完颜希尹。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完颜斡本于他毕竟有数年的养育之恩,再怎么样合剌也没想过要坐视对方陷于死地的。
“相公。”
仅仅是片刻之后,合剌便伸手握住了希尹的一只手。“朕之前没有吭声,是脑子笨,不知道相公的意思,但朕委实没有放任大伯父去死的意思……那是朕的大伯父,还养了朕数年在家中,还是拥立的功臣、执政的亲王……朕若是存心推他去死,还有什么脸面做一国之君?”
讹鲁补心中叹了口气,但也一时释然,毕竟国主这般态度,总好过做个冷眼的,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不用他本人在这里纠结什么了——国主和相公有令,他听着便是。
乌林答贊谟也有些感慨。
至于秦会之,依然一声不吭,只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完颜希尹,好像又一次认识了这位女真第一智者一般。
“陛下说晚了。”完颜希尹根本没有看任何人,而且语气淡漠。“现在贼人已经过河,而御前唯一能动的一点兵马便是讹鲁补将军带来的这三百多人……之前提前去汇合辽王殿下倒也无妨,可此时过去,黑灯瞎火的,不怕路上直接一溃了之吗?而若是讹鲁补将军的部属也溃散了,贼人说不定要将国主与辽王殿下一并处置了。”
合剌惊恐异常,本能去看其余几人。
目光扫过秦桧、乌林答贊谟与讹鲁补,只有乌林答贊谟上前半步,而合剌刚要下来去拉乌林答的手,却才醒悟自己还在攥着完颜希尹的手,也不敢松开的,只能稍微稍微欠身。
乌林答贊谟见此情形,心中哀叹,却是台阶下直接出恭敬言:“陛下……事到如今,国破家亡,地崩山摧,事情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以为的,又何必多言呢?”
合剌缓缓颔首,终于松开攥住希尹的双手,往后而去,推开半掩之门,恰好看到立在门后的自家皇后,便又牵住对方的手,一起转了进去。
但不过片刻功夫,随着远处喊杀声渐渐聚拢和持续稳定下来,这位国主复又闯了出来,直接来到院中左右相顾:“已经交战了吗?确定是冲着辽王去的吗?”
完颜希尹立在风中,一声不吭,其余人等见状只是如秦会之一般低头不语。
过了一阵子,才有讹鲁补接到内侍传召,匆匆从外围再跑回来,稍作回报:“好让陛下知道,确系是辽王那里被围了,已经开始交战了!但请陛下放心,辽王殿下那里守的很稳……”
完颜合剌欲言又止,看了看立身不动的完颜希尹后,到底是点点头,然后再度回转。
而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功夫,合剌再度匆匆走了出来,就在台阶上相对:“为何喊杀声越来越大?”
希尹依然不动,还是讹鲁补匆匆跑了出去,过了一会才回来汇报:“陛下,契丹贼人渡河后多有零散劫掠和迷路的,现在打了起来,渐渐兵力汇集,所以喊杀声才越来越大。”
合剌冷笑一声,气急败坏:“确定汇集过去的全是渡河离散的贼人?而且确定是契丹人?!”
讹鲁补哑口无言,只能去看希尹……其实,合剌真说对了一半,讹鲁补毕竟是用兵宿将,之前在外面就大约看的出来,聚拢过去的,恐怕真不是那些来袭部队的零散之众,更像是早有准备的营地内部人员去做引导、攻坚与指挥。
只是局势太乱了,到处都是逃散的家眷和溃兵,而且事关重大,所以哪怕他心里已经有了怀疑,也不好说是哪家派出去的而已。
至于国主这里,完颜希尹相公的态度那般明确,讹鲁补也熬过了最开始那个最艰难的选择题,此时只是纯粹应付罢了。
转回眼前,合剌气急败坏之后也不见人应答,无奈摇头,只能又一次回到了房舍内。
院中依然熏风不停。
讹鲁补见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重新转出,继续在外围观战……他注意到,蒲查胡盏一度有了异动,但派出的兵马走到一半灯火就彻底散开,然后终于没有再度调度。
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蒲查胡盏的侄子娶了大太子的长女。
他还注意到,围攻大太子的那些贼军,在得到营地内零散部众的支援后,迅速变的有章法起来,他们散开了大太子营地西北一角,却又开始着力从东南面顺风放火,尝试用火攻来了结一切。
眼看着火势将起,讹鲁补心知肚明,国主马上还会出来,而自己恐怕要做出最后的抉择了。
坦诚说,一直到眼下,讹鲁补都还是想救一救大太子的,当然,前提是不给自己招祸。故此,稍作犹豫之后,这位女真宿将兼战场逃将忽然扭头看向了自己的亲卫首领:
“你去一趟,两三个人便可。”
“两三个人能作甚?”亲卫首领莫名其妙。
“契丹人肯定有,关键是想看看那些人里到底有没有女真人?”讹鲁补在认真解释。“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也只是好奇,求个心里安稳……速去速回。”
亲卫首领点点头,即刻带着几名心思活泛的甲士匆匆而去,消失在夜幕中。
而让讹鲁补惊疑的是,他这边刚刚等到国主的又一次传唤,也就是慢悠悠的下了房顶,那边自己的亲卫首领就回来了……然后隔着老远,便当着来传唤小内侍的面微微一点头。
讹鲁补就算是再迟钝也晓得,这里面必然有女真人,而且很可能是自家亲卫的熟人,不然不会回来的那么快。
猜到归猜到,可真的确定以后,这位女真宿将还是不免头皮发麻。
“回禀陛下。”
转回院中,头皮上的麻意尚未退却,讹鲁补只能强打精神回复。“正如陛下猜的那般,契丹贼人用了火攻,夏日天暖,又有熏风不断……而且还主动开了个对河的口子,算是围三阙一……辽王殿下怕是真危险了。”
就站门槛上的合剌如遭雷击,身形直接晃了一晃,才扶住门框站稳,然后立即带着某种期盼去看完颜希尹的背影。
但希尹依然不动。
他又去看讹鲁补,讹鲁补只是低头。
再去找秦桧,院中光影交错,居然一时找不到秦桧在何处。
最后去寻乌林答贊谟,乌林答贊谟总算是迎上了这位国主的目光,却是微微摇头。
合剌见状,既是无奈,又是恐惧,还是心酸,当即泪水涟涟而下,然后只能掩面归入舍中。
院中众人,从面无表情的希尹开始,几乎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一个尖细的女声就忽然从房中响起: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在燕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到眼下也只能在臣妾面前流泪?堂堂一国之君,便是逃亡路上,又何至于这般窝囊?”
众人省的是裴满小皇后,也知道这小皇后不过十五岁,若是国主嘛,依着他的聪慧和经验,心里还能明白一些什么,小皇后不过就是在说些幼稚话罢了。
但不知为何,明知道是小皇后的幼稚话,院中众人还是忍不住微微动容,继而侧耳倾听。
而很快,国主略带哽咽的声音便也传来:
“你不懂……这不是什么国主脸面的事情,朕晓得希尹相公是好意,也晓得如今局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伯父一死对所有人都好……朕只是想起大伯父养育之恩……还有韩师傅的教诲之恩……还有四伯父的拥立之恩……韩师傅来不及救,四伯父也来不及救……如今最后一个至亲伯父居然还不能救!我不是羞为人君,而是羞为人侄!”
满院皆一时恻然。
“既然羞耻,为何不去救?!”小皇后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国家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希尹相公不会让我分兵的……”
“你是太祖的嫡孙,弓马娴熟,希尹相公不许下面将领去救,难道还能拦得住你御驾亲征吗?你不是今晚一开始就披了甲吗?难道只是做样子?!”
院中所有人几乎一起看向了半掩着的房门,并引发了轰然之态,便是希尹也微微一怔。
但很快,完颜希尹便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平静、自然,状若无事。
几乎是同一时刻,裴满小皇后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上次在燕京,我一时受惊躲到你身后,便也觉得羞耻……你若真心念着辽王的养育之恩,便打马领着剩下的这个合扎猛安去救!届时莫说救出辽王,便是营中士卒也要受你鼓舞汇集起来·的!”
希尹早就恢复如常,秦桧面色苍白,讹鲁补满头大汗,倒是乌林答贊谟忍不住上前半步,似乎准备劝说些什么。
而几乎是片刻不停,裴满小皇后复又在房舍内催促:
“我刚刚听得清楚,辽王都快被烧死了,他眼睛又有疾,这般又是火又是夜的,便是想逃都艰难……你若是敢去,我随你一起去……能救便救,不能救就回来,便是乱兵利害,咱们夫妇马术这般好,也能骑马逃离……大不了顺着潢水往下游走就是……”
话音未落,披甲扶刀的合剌忽然推开房门,又一次出现在院中,其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止住眼泪,然后扫视周遭,咬牙出言:
“朕要亲自去救大伯父!此非是君救臣,乃是子侄救伯父!希尹相公,朕要带三百合扎猛安去!”
“这几百合扎猛安和辽王殿下那里的几百合扎猛安是国家最后的一点根基了。”完颜希尹表情近乎冷漠。“放在白日,配好甲胄战马,能以一当十,可在这种混乱不堪的夜中,却会轻易丢了性命,失了军纪和踪迹……陛下要和辽王一起将最后的合扎猛安一起葬送掉吗?”
“朕是太祖嫡孙。”
合剌沉默了一下,鼓起勇气相对。“这两个合扎猛安本是完颜氏嫡传的私产……相公没必要过问。”
希尹点点头,错开半个身位,然后依然在熏风中负手而立。
那意思很简单——国主想要送死,那去就是,他不拦着,但绝不会参与和赞同。
周围上下文武,见此形状,各自不安……既有人不忿于完颜希尹的冷漠与强势,也有人对国主的冲动感到愤怒和不解。
现在这个情况是,国家实际上已经崩溃,但一个女真完颜氏的大金国能够维持政权体统,全靠国主合剌、相公希尹、大太子斡本三人形成某种象征的联合体。
而今晚的事变,本质上是所有人都希望大太子去死,不要耽误苟延残喘的议和。
可是到了眼下,国主居然拼了命也要去救议和的最大阻碍大太子,而希尹明明立身的根本在于身为人臣、是宰执,却居然要与国主分道扬镳!
由此可见,大金国是真的要完了!
完颜合剌似乎也不能太理解为什么完颜希尹会表现的那么冷漠,他印象中的希尹并非如此……但事已至此,而他到底是一位国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心中自有一番郁气,如何能就此止步?
于是乎,其人向希尹微微拱手:“请相公与讹鲁补将军在此护住皇后,朕去去就来。”
言罢,完颜希尹只是一点头,合剌便再不能忍,直接扶刀而下,几名合扎猛安中的谋克面面相觑,终于有三人追了出去,但剩余几人却与讹鲁补一般,一度动了脚步,却终究没有尾随。
而希尹只是盯着对方背影,没有任何多余表情。
至于裴满小皇后,只带了个头盔便要追出,却随着乌林答贊谟一挥手,直接被内侍给推了进去。
就在完颜合剌想起自己是阿骨打嫡孙,然后披甲出阵的那一刻,他的大伯父,完颜斡本已经彻底绝望了。
“迪古乃,你走吧!”
大太子完颜斡本披头散发,一手拄着发烫的刀,一手捂着那只不停流水的眼睛,然后用另一只眼盯住了自己的儿子。“他们只是要杀我一人好议和,你身形还小,不会被刻意追杀的……从西北面突围,带着你两个弟弟去找蒲查胡盏……他是你姐夫的叔叔,刚刚虽然没救成我,却还是可信的……我这个样子,反而走不了了。”
迪古乃痛哭流涕,抱着自己父亲捂眼的那只胳膊,好久才缓过劲来:“儿子可以走……但请父亲告诉儿子……今日到底是谁?儿子将来便是要隐忍十年八载,也要为父亲报仇。”
“我也不知道。”
完颜斡本闻言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谁都有可能,想我死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想议和!”
“总有个猜度吧?”迪古乃愈发哀恸。“总得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有个念想吧?!”
“或许是纥石烈部作为,或许还有挞懒和银术可,或许是国主身侧那几位文臣……希尹、秦桧、乌林答贊谟……甚至可能是合剌(国主)……反正不可能是马五。”斡本苦笑道。“但为父一死,你暂时不可能动得了希尹和纥石烈他们,十年之内不要寻人打探此事,反而要在咬死了是马五所为……懂吗?”
“懂!”
迪古乃抹了一把眼泪,终于撒开了手。
斡本叹了一口气。
而迪古乃刚要回头戴上头盔突围,却又回身抓住了父亲的胳膊,然后奋力上前,隔着头发咬住了自家亲父的耳朵,却因为哭泣许久,难以用力,只咬出了血水而已。
斡本会意,直接从腰中拔出匕首,就在儿子嘴中将自己那只耳朵割下,而迪古乃叼着亲父耳朵,也不趁势立下什么血誓,反而就地连番叩首,然后便戴上头盔,转身随几名亲卫一起朝着对方专门留下的西北面空当突围而去。
彼处,他两个年幼的弟弟已经在等候了。
火光之畔,满身满脸血污黑灰的斡本看着自己儿子叼着自己耳朵离去,微微松了口气,便带上发烫的头盔,转身冲向尚未被大火吞没但有重兵包围的正东面,随即大声呼喊耶律马五之名,要对方前来对峙。
而迎接完颜斡本的是一阵欢呼声与一阵箭雨……很显然,对面居然有人认得他的声音。
但根本顾忌不了这些了,大约估计自己儿子已经逃出生天后,完颜斡本却又转过身去,冲入自己营地的核心区域,状若疯魔,连续挥刀砍杀了自己的两个较小的女儿与几名侧妃……而等到他冲入自己正室徒单王妃的房间,发现自己妻子与迪古乃亲母大妃早已经一并自裁后,才终于清醒。
然后,他便直接拖拽被褥、丝绢,不等火来,自己先在房中添了一把火,这才摸着自己的肋骨,往自己心口上奋力一刀,并强忍剧痛,仰头躺在了两名妃嫔身侧。
大火片刻功夫便彻底袭来,金国最后一个执政亲王,到底是保留了一只耳朵没有化为飞灰。
另一边,完颜合剌冲出自己所居的核心营地,初时满腔豪气兼郁气,只想救出伯父再回头去见完颜希尹等人。
然而,偌大的营地,到处都是乱兵,到处都是劫掠和杀戮,他带着皇帝旗帜,领着几百合扎猛安,却无人听到他言语,无人看得清他旗帜。
非只如此,混乱与黑夜严重刺激和影响到了他的部众。
每时每刻都有人失去踪影……未必是主观逃散,更多的是稀里糊涂便掉队,或者一个岔道便难回转,又或者是骤然与小股乱兵相遇,仓促交手后便不知道身在何处。
完颜合剌很快便明白了希尹之前提醒的含义,但是一则心中气难平,二则确系想救伯父,三则营地内虽然混乱,可完颜斡本那里大火烧起,却不至于不知道往何处去。
而这样的代价就是,等他接近起火的营地后,身侧只剩百余众了。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国主的身份,和堂而皇之的宣告,还是引起了那些‘契丹贼’的慌乱与失控。
当然,很快合剌便注意到,这支所谓契丹贼军中的怪异之处……而和之前讹鲁补的反应类似,虽然早有猜测,可是亲眼在大火旁看到一些人后,他还是感到头皮发麻、脚底发软,一时在马上摇晃起来。
“是国主!”
混乱中有人惊惶转身,然后寻到自己的同伙。“这如何是好?他看到我了,我没带面罩!”
“既如此,这次就不能善了了……我们杀了斡本,宛如与他杀父之仇……难道还能再想其他?!”总有人保持了某种残忍的冷静。“今夜不比燕京了!”
“我儿说的对。”
另一人咬牙相对,然后直接戴上面罩,便欲向前迎上。
“父亲且等一等,子为父隐,弑君之事请让儿子来为父亲为之!”
之前那名稍显冷静的人主动拉住了自己父亲,然后接过对方那个带着面罩的头盔,就翻身上马,只着一身轻便皮甲便奔驰迎上。
“国主!”
片刻后,合剌正努力呼喊驱逐那些贼人,并许诺救火赦罪,忽然间,身后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其人回头一看,却见那名熟人直接挥舞战锤,迎面而来。
双方交马,战锤借马势奋力砸来,合剌仓促用弓去挡,却依然当场落马。
随即,那人仓皇而走,消失在夜幕之中。
更大的混乱之中,合剌盯着那个熟人远去的身影,犹然不敢相信……但也不用相信了……就在几名合扎猛安试图下马去救国主之时,早有准备的数十骑蜂拥而至,冲散了救援兵马的同时,其中数骑,按照顺序,毫不犹豫在合剌身前勒马,将战马前蹄高高拉起,复又重重踏下。
如此连续不断,再三再五,方才逃窜。
大火纷飞,四野熏风,灰尘扬尽,潢水流墨。
天明之前,契丹贼人高喊着斩杀了完颜合剌与完颜斡本的消息向上游逃走了。
而从天明开始,金国宰执完颜希尹则依次等到了许多人与许多消息。
首先是纥石烈太宇父子、完颜挞懒与完颜银术可四人,他们带着‘本部残部’前来汇合,这些人声明了昨夜的辛苦协助大太子作战,并提出完颜斡本很可能战死的消息,然后隐晦的询问国主下落。
其次是有军士带来了国主合剌的尸首……尸首已经被践踏成了肉泥,只能从应考者盔甲和某些其他特征来做参考。
对此,希尹虽然沉默了许久,却并没有太多哀切,甚至放任了第一批人对这个尸首的怀疑。
哭的最多的是裴满小皇后,然后是乌林答贊谟。
随即,第三批人抵达了……这一次,来人是完颜斡本的儿子迪古乃与将军蒲查胡盏及其残部。
“昨夜的事情我知道是谁干的!”
浑身狼藉的迪古乃来到院中,将一个人耳从怀中取出,放在了国主合剌的尸首之侧。“我父王死前将此事说的明明白白!请希尹相公和皇后与几位将军为我做主,也为国主复仇!”
完颜希尹一声不吭的看着对方,双目之中全是血丝。
纥石烈太宇父子与完颜挞懒、完颜银术可也都沉默着看着迪古乃,等对方说下去。
“昨夜弑君和杀我父王的人,有很多,但我父王只能确定两个人。”完颜迪古乃将目光扫过院中所有人,最后恶狠狠盯住了其中一人,表情之狰狞,直接引得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来。“应该是枢相秦桧谋划、煽动耶律马五为之!”
众人目瞪口呆。
便是希尹也怔了一下。
而秦桧更是恍惚了瞬间才脱口而出:“世子荒唐!我为何要弑君杀王?”
“宋国官家许诺议和后你的相位不可动摇,而我父是议和最大阻碍,而国主视我父为亲父,也断不许轻易议和!”完颜迪古乃认真作答。“这还不够吗?”
秦桧茫然且慌乱……他是真的慌了……因为昨夜真的不关他的事,甚至大部分人都应该心知肚明此事与他无关才对。
但越是如此,配合着完颜迪古乃的笃定,秦会之就越是慌乱。
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忽然不讲道理,不讲缘由了。而一旦敌人不讲道理,不讲缘由,他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眼看着希尹、十五岁就守了寡的裴满皇后,以及院中上上下下一起来看自己,慌乱之中,秦会之忽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或者说,是一个叠加的致命错误……因为没有这个错误,他今日都可能致命。
“纥石烈将军……我是冤枉,你是知道我的!”秦桧胸口乱跳,直接看向了纥石烈太宇,并拱手行礼。
后者点点头,却又忽然一笑,直接摇了摇头:“秦相公,当日你在燕京操纵人心那般娴熟,而且彼时就劝我与挞懒元帅、银术可都统与辽王作对,最后却又反复难养……辽王生前认定你是个祸乱之徒,怕也不是冤枉吧?”
秦会之沉默了一下,因为稍微冷静下来的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且说,燕京那一次,他凭借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强烈的谨慎,成功在最后时刻脱离了旋涡,免除了与洪涯一般下场……但是,也同时恶了大太子与纥石烈双方。
那个时候,他的倚仗就也只剩下四太子希尹国主这个联盟,但从四太子南走算起,这个中间平衡联盟就异常脆弱了,以至于他当时听说了四太子自缚南下时便已经惶恐不安起来。
而现在,随着局势的彻底崩塌,迪古乃在无法报复其他人的情况下,或者说干脆不知道到底仇人是谁的情况下,先把他这个曾经在燕京事变中有前科的人,而且是没有任何立足根本的汉人当做是发泄与报复对象,似乎也理所当然。
“希尹相公。”秦桧找到了自己此时唯一可以指望,或者说唯一有能力救自己的人。“你也知道,我昨夜全在此处,不可能是乱事的谋划者。”
完颜希尹平静的看了一眼对方,然后又看了看纥石烈父子几人,略过国主的尸首与斡本的耳朵,以及哭泣不停的裴满小皇后,最后盯住了完颜迪古乃:
“迪古乃,是不是处置了秦会之,你就愿意暂时放下仇怨,尽快赶路了?”
“是!”迪古乃狞笑做答。
秦会之如坠冰窟。
“你们呢?”完颜希尹复又看向了纥石烈那四人。
“是。”纥石烈太宇瞥了一眼自家儿子,见到对方微微点头后,即刻应声。
“我明明没有做……”秦桧自知到了最后关头,勉力辩解。“尔等自乱,何至于推到我身上?”
“皇后怎么说?”希尹没有理会,继续看向了另一个关键人。
裴满小皇后收起泪水,恨恨看了一眼希尹:“现在局面,不是相公说了算吗?”
完颜希尹毫不在意,复又看向其他人……眼看着无人驳斥,最后才落到了秦桧身上。
秦桧只觉得浑身发软,然后直接瘫跪在地,恳切相求:“希尹相公……我为大金国效力数载,颇有才劳,何至于为一你我皆知的谎话而要处置我呢?”
“你是第一日知道我们女真人处置这等事端的做派吗?”希尹略显自嘲般笑了一笑。“秦相公……你还不如拿赵官家之前议和条件中让你做相公不许更迭的言语来自保呢!”
“是。”秦桧恍然大悟,宛如病急乱投医之人一般匆匆去看纥石烈父子。“诸位……赵官家许了我做一辈子金国相公!”
众人微微皱眉。
倒是迪古乃,愈发不耐起来,直接从腰中拔出刀来,而周围人虽有防备,却无人阻止他上前逼近秦会之。
毕竟,区区一个秦桧而已。
秦桧眼见迪古乃白刃而来,根本没有力气起身,一时间惊恐到极致,彻底恍惚,只觉一生行事可笑,但不知为何,临到刀前,却居然想起一事,然后抬头诚恳相对:
“都是我妻王氏的主意!”
迪古乃怔了一怔,然后点点头,便一刀捅出,继二连三,发泄式的将秦桧之连续捅了十八九刀,血都溅的满身都是,而其余人只是立在那里去看,并无一人喝止,便是裴满小皇后当着自家丈夫那凄惨尸首的面,也无多余反应。
也不知道捅了多少刀,迪古乃这才深呼吸了数口气,转身来问:
“王氏何在?”
满院无声之中,希尹直接指了一个方位:“就在西侧第三个院子。”
迪古乃点点头,将秦桧首级努力割下,然后便拎着对方首级往别院而去,走到第三个院子,便问守门侍卫:“秦相公夫人王氏在哪间房?”
侍卫早已经发慌,勉强一指。
迪古乃见状再微微一点头,便直接来到房前,却见窗户大开,正有一个中年女子坐在窗前搬弄什么,便再度问了一句:
“可是秦夫人王氏?”
王氏本能应了一声,一抬头,却见一个人头飞来,早已经呆了,待看清是丈夫首级,而那矮个子人拎刀从门前过来,更是直接想从窗户逃窜。
但一个女子被吓成这样,如何能行动灵便?
迪古乃随即上前,一刀从背上穿了对方胸口,却懒得多砍,复又歇了一阵,才拔刀砍下对方首级,然后将两个脑袋拴起来,转回中间大院,放在了自家父亲那个耳朵旁。
其他人还好,希尹看了,当即催促:“如此,可能重整上路了?”
这一次无人再有言语。
所谓秦相公夫妇,既然背弃国家和民族,万事倚仗女真人,那到了眼下,自然不过是一个发狂女真贵族的发泄筹码而已。
谁在乎他们呢?
他们自己都不在乎。
回到眼前,秦桧夫妇既然无端被杀,希尹也不刻意来证明合剌尸首,只是寻得一个契丹人,请他望见耶律马五,让对方交还六太子讹鲁观,并做呵斥……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念在耶律马五忠勇无二多年的份上,让马五避让一时,不要真的追来,继而惹出秦桧夫妇这般尴尬。
随即,这位仅剩的相公更是宛如无事人一般,收拾部众,集合队伍,不顾一切催动流亡队伍先渡河向北,再转东行。
当然,不免与众人约定,抵达黄龙府,再论新君之事,并求和南面。
前后十二日,金国流亡朝廷,终于在五月盛夏时节穿越了潢水北面的荒地,抵达了大金国的腹心之地黄龙府(今农安一带)。
而此时,流亡队伍规模与出燕京时相比,早已经十不存一。
不过,更让其中有些人感到不安的,却还有另外一件事,那便是队伍刚刚抵达黄龙,便有死去的三太子讹里朵之子,才刚刚十四岁的完颜乌禄率完颜部留守之众前来迎接。
且说,讹里朵死后,其妻子笃信佛教,不愿意按照女真习俗再改嫁他人,所以折返辽阳出家,完颜乌禄也随之回到辽阳……现在宋人与高丽兵锋齐至,辽阳作为辽东首府,断无幸存之理,那他身为塞外身份最贵重的完颜氏家族成员,率众回到黄龙府,再去迎接希尹等一行人,本属寻常。
但是,这不是完颜斡本与完颜合剌死了吗?
这不是约定在黄龙府商议新君吗?
而完颜乌禄这般以逸待劳,强势且适时出现,让父亲死后势力大减的完颜迪古乃与早有筹备的纥石烈氏都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很快就达到了顶点,因为有证据显示,乌禄出现在这里,包括之前及时率领塞外南部女真部众北返,是受到了希尹的直接传令。
可不安归不安,却无人敢反抗。
这是因为希尹本人作为公认的女真开国第一智者,各种资历、威望摆在那里,也是眼下名正言顺的位阶最高之人……他是唯一一个宰执了……更是完颜氏远支,如今回到完颜氏势力庞大的黄龙府,几乎无人与之抗争。
不说别的,完颜娄室的次子、黄龙府本地世袭猛安完颜谋衍就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希尹一侧。
甚至当年完颜娄室就是把谋衍托付给了希尹,才得以继承黄龙府世袭猛安的。
故此,当抵达黄龙府的当日下午,来不及洗尘,甚至来不及问一问前线局势,随着完颜希尹的一声令下,塞外的女真权贵,与残存的燕京女真权贵便纷纷聚集了起来。
“我有几句话要说。”
完颜希尹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带着一身汗臭味站到了黄龙府行军司大堂中间,完颜谋衍则立到了他身后,宛如侍卫。
其余人等,不论是完颜氏近支、远支宗亲,如挞懒、银术可、蒲家奴,又或者是其余大小女真部众首领,如纥石烈氏、裴满氏、蒲查氏、乌林答氏、徒单氏、石抹氏等等等等……又或者是讹鲁补、蒲查胡盏,以及居然辗转生还的夹谷吾里补等直属军将,都只能静坐倾听。
“三个事情。”
完颜希尹言简意赅。“当先一事……与宋议和,有人反对吗?”
不是没有塞外的小部落头人蠢蠢欲动,但最终无人吭声……议和是获鹿之战决定的,只要赵官家还留了一扇门,就只能如此。
而燕京之乱与潢水之乱,本就是必然而然的东西。
现在大太子死了,国主也死了,更加不需要顾忌议和本身了……议和早已经成为共识。
“那好,就议和。”希尹点点头。“第二件事情,其实与议和是连着的……国主死在路上,为契丹人所杀,总要选出一位国主……谁对选国主这件事情,有什么想法?”
“新国主当迎娶我家女儿。”裴满小皇后的父亲说了一句不算意外的话。
“可以。”希尹立在那里平静以对。“还有吗?”
“我父王是太祖长子,我是父王存活长子,立嫡以长,正该我来继位。”完颜迪古乃情知关键时候到了,毫不犹豫起身相对。
“不错。”希尹点头应声。“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乌禄如何?”乌林答贊谟点出了一个毫不逊色的人选来。“迪古乃虽是太祖长子一脉所传……但乌禄出身也不差,而且常在塞外,比迪古乃更熟悉本地形势。”
希尹当即颔首:“可以。”
“我不娶裴满家的女儿。”就在这时,乌禄忽然涨红了脸。“我与乌林答氏的女儿有约。”
众人嗤之以鼻,乌林答贊谟更是一时茫然……他真不知道这件事情。
“可以立两个贵妃或者王后。”希尹一句话便压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人选吗?”
“国家动乱,何妨立个长者?”银术可忽然冷笑插嘴。“挞懒元帅如何?他是太祖堂弟。”
众人面面相觑……居然有许多人一时犹疑起来,便是挞懒也有些茫然和恍惚……似乎不是不行。
“要向赵宋官家称父的,而且要娶裴满氏……不要二十岁以上的。”希尹依然一句话便中止了新的波澜,然后漫不经心看向了座中靠前一人。“可有其他适宜人选?”
被看得人,乃是纥石烈太宇,其人闻言心中微动,再加上到底是心存不甘,便开口试探:“我儿娄室如何?”
“良弼吗?”立即有人做了激烈反应。“国主当然是完颜氏,良弼如何可以?”
“我觉得可以。”不待争论展开,立在堂中央的希尹便有些不耐的打断了那些人。“经此反复,六大部已经不是完颜氏一举压服其他五部的情状了……暂时只是备选,如何不可?”
“我还是觉得不妥。”和之前不妥,这一次有人即刻表达了反对,包括希尹一直以来的盟友乌林答贊谟。“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要求稳才对,贸然转移国统,本身就会引起混乱……希尹相公应该考量这一条才对。”
希尹沉默了一下,再度反问:“你们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谁告诉你们决定国主的是我,或者你们了?”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不少人都心中微动,然后意识到了什么。
“我刚刚便说了,这件事情跟议和是连着的。”希尹认真解释。“国家一败涂地,想要议和存续,又逢此国主缺位,决定国主人选的,当然是那位等在菊花岛的赵宋官家……为何你们会以为是咱们在这里议定的?”
堂中还是无言。
“良弼这个人选,就是为了防止那赵官家万一起了什么心思,非要把大金国内外名义上都弄亡了,换个完颜氏外的国统才舒坦而预备的。”希尹继续平静解释。“要我说,不光是这个,万一人家把大金改成大锡、大铅、大铜,你们也得有准备才行……
“届时,就把会宁府那边的刘豫、傅亮那些叛宋之人绑了当礼物,加上还剩下的金珠之物一并送去……若是秦桧活着,也要绑了送过去的……
“然后再送他们三个过去,让那位官家自己挑!
只有如此,才能表达彻底臣服,才能宋国上下觉得雪了靖康耻,才能让议和成功。”
“若是那位官家存心想亡了我们,直接将三人一起剁了又如何?”银术可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忍不住出言驳斥。
“剁了就剁了,三个半大孩子,换来察觉赵宋官家对我们真正态度,难道不值吗?”希尹目光扫过银术可,又略过三个人选,包括良弼这个亲传的学生,神色愈发显得疲惫起来。“而且再说了,他也不会真的剁的……
“我虽然愚钝,却也能猜得到,以那位官家的才智与性情,或许会更名改统,却绝不会真的灭亡我们的……
“因为辽东北方地区,光熟女真就两百余部,生女真无数,他杀不完的……所以,必然要设一个女真国,甭管是什么名字,反正是个女真国,就好像他必须捏着鼻子设一个契丹自治路来安抚契丹人与奚人一般……
“何况塞外这里,蒙古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高丽人、女真人,塞外必须要维持一个平衡,不能一家独大,已经颓势的女真人对他和大宋来说是有必然效用的一个。”
一番话说下来,可能是太过疲惫,希尹忽然有些摇摇欲坠之态。而座中其他女真权贵一时议论纷纷,却也都不知该如何驳斥。
“若无异议,就让他们三个去见赵官家……没问题吧?”希尹气息渐渐加粗,似乎更加不耐烦起来。
众人当然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一蹴而就,但很显然,从反应上来看,无论是被打怕了的燕京归人,还是原本在塞外更在意‘反正一个女真国’的女真部落首领……都没有谁有特别的反对情绪,或者说有反对情绪的也没有对应的反对实力与反对勇气。
故此,等了片刻,眼见着事情沸沸扬扬就要过去,希尹再度扬声开口:“第三件事情还没说呢!”
完颜谋衍也不耐的拍了拍自己的兵刃,引得堂中再度安静下来。
“第三件事。”希尹语气忽然再度平静下来,但不知为何,气息反而愈发粗重。“不管如何,我都将大金国的残渣从燕京带回来了……或许什么都不剩了,或许还有点什么……但无所谓了,我都将它带回黄龙府了!带回来了……带回来了!”
众人一时茫然,因为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事。
但是很快,他们就懂对方的意思了。
希尹说完这话,一声不吭,面色平静,直接从身后完颜谋衍腰中将佩刀抽出,然后一点多余言语与反应都无,就直接狠狠割开了自己脖颈处的动脉血管。
众人目瞪口呆中,血涌如泉,而始作俑者希尹一声不吭扔了刀剑,踉跄退到身后座中,继而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乃是希尹的学生,此次三个国主候选之一的纥石烈良弼。
其人直接冲出座位,扑倒希尹身侧,一面本能尝试去捂住对方的伤口,一面满脑子却只充斥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老师要死?
为什么?
良弼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国家沦丧、主君身死、完颜氏失去女真主导地位、亲手布置屈辱求和、主君路途忽然身死、多年制度改革一朝崩塌、最信任和喜欢的学生做了弑君图谋的小人……
这种可以迅速想起来的东西,一时间数都数不清。
每一个似乎都可以当做自杀的理由,但每一个似乎都还不够。
因为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
就好像希尹亲口说的那样,回到黄龙府了,都已经回到黄龙府了!
什么都熬过去了!
功亏一篑的无奈、获鹿的绝望、国家的摧崩、轻易被挑逗起来的野蛮内斗……什么都熬过去了。
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但是,自家这位老师却那么决然、那么迅速的在抵达黄龙府后自杀了!
没有半点迟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为什么?
满腔的疑惑和不解,这是良弼和在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不过很快,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忽然间,随着纥石烈良弼意识到自己根本捂不住对方的伤口,意识到自己老师血水的喷涌根本无法控制,且已经将自己半身染红后,他同时察觉到一股同样无法控制的东西自从自己胸口涌现,直接涌到了自己的鼻子与眼窝上。
然后,他开始在满堂瞠目结舌之中,抱着老师,于血水中放肆大哭,嚎啕大哭。
建炎十年五月份的时候,怎么看都没有理由去死的那个完颜希尹,忽然就死了,似乎比那个秦桧死的还要轻易。
PS:感谢slyshen大佬的又一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