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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九州·华胥引》 天下英雄齐集颍川,千里迢迢而来却不见想象中的神兵,虽然懊恼倒也无话可说,毕竟只是把剑,再如何罕见也抵不过自己的双手。
我不敢说我这一双手会比那个使针的妇人更灵巧,但它能画出令当世名家也欣赏的画作,会弹出连慕言也没什么话好说的琴音,我想,它大约也够格来jiāo换铸缕。
颍川并不如想象中繁华,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来人口,目的是七日后荆家的试剑会。
我不明白为什么慕言要来得这样早,过两天发现后来的只有在客栈院子里打地铺了,才恍然他的社会经验真是丰富。
虽然说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仪斐并不怎么管我,所以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顺利抱着琴溜出客栈大门,前去荆家的别馆赴荆小少爷的约。
其实是我约他,甫到颍川便托君玮送了信过去,原本没想到会那样顺利,岂料两日后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来,他对我的这双手很感兴趣。君玮虽不知我在信中写了什么,赴约之事却执意陪同,好在找到时间给他饭菜里下了足量蒙汗药。
有君玮在这件事就办不成,到这梦境中,他说他是来帮我,他以为帮我就是要好好保护我,却不知道这最后的时间,我再不需要谁的保护。
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定会伤他的心,况且我也怀疑以他的智慧这么曲折的感qíng问题他究竟能不能理解踏过白玉做的牌坊,荆家的别馆外遍地梨花,像一场夜雪铺就,而梨花道旁两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莲花之上,内里着了幽幽烛火,夜风拂过,火光忽明忽暗。
间或有长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灯笼踩着梨花匆匆而过,被不知是月色还是明火扯出长长的影子。荆小少爷荆楚已侯在馆外的廊檐下,外间荼室的纸门被拉开,室内灯火透明,正中已摆好一张桐木的瑶琴,茶室上座则是一张shòu腿桌,桌上搁着一把长刀。
两件东西部是为我准备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荆楚手中怕冷地捧了个紫金暖炉,不过和君玮一般的年纪。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为什么显出愣怔神色,不确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为何而来,想必信中所述,荆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得到一双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把好剑。我微微仰头看着他,不知公子可否愿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着手中的暖炉,目光落在我抱琴的双手上,唇角掀起一个笑:在下听闻,当今天下于乐理上造诣最高的是陈国的世子苏誉,琴技最好的却是卫国的公主叶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间变换十二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在在下看来,那才当得起一双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却不知君姑娘的这双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铸的这把剑呢。
他说的应是我十五岁时的事。楼国一个乐师不知从哪里得知惠师父是个礼乐的高人,执意要同他一较高下,师父一向觉得自己不是红尘中人,基本上从不接这种帖子。
但这个人很执着,即便被师父再三拒绝也不放弃,在宗里白吃白喝了很多天,搞得师父很烦,却怕开了先例之后找他比试的人源源不断,想来想去把我推出去应战。但老实说虽然我自小学琴,但开始认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后,还不到一年,着实只能算个一般的高人,为了让我一开场就唬住对方,师父才临时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间变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虫小技,到十七岁我辞世之时,已能在极短的曲间变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云流水弹奏自如。
但这些都是师父不提倡的,他认为大音而稀声,大形而无形,礼乐之事,最高明的并非变幻多少套繁复指法,而是靠最简单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开百鸟朝凤百川归海。虽然这种境界他一辈子也没有达到过,我也是。
荆楚一瞬不瞬盯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知难而退。我环视了下四周,银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摇曳的烛火,冰冷的石浮屠透着禅意的幽冷。
这氛围真是太适合弹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坐,低头可见白色的衣裙同地上的梨花融为一体,最后一曲能在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弹奏起来,换个角度讲,也是一种运气。
荆楚从木廊上下来,缓缓走近我:君姑娘对自己这双手,倒是很有自信呢。若真是一双敌得过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当把铸缕剑双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将如何呢?
我低着头试音:怕不是我将如何,而是荆公子将如何吧?
他笑了一声:君姑娘若是愿意留下来做一年在下的乐婢,那
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觉挺新鲜,我低着头继续试音:荆公子觉得,一个国家,只要城池繁华便是富qiáng了?一个客栈,只要装饰豪华便是一流了?一个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丽了?倘若点头,你也觉得很可笑吧?那为什么会以为,一个琴师,只要懂得变幻繁复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拨起第一个琴音,抬头正对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补充道:这么说并非为自己找台阶下,只是觉得,应当矫正一下荆公子的观点罢了。
手指贴着琴弦游走,蚕丝弦似是主动贴上来缠绕手指,那是师父曾经教过我的指法,许久未曾用过,但正如师父所说,虽然学的时候痛苦了点儿,却是件像骑马一样一旦会了就永远不会再忘记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与月色混为一体。师父曾说,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并不是耳中听到多么美妙的乐声,而应是眼前出现多么美妙的图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图景,自以为没什么空间再来锦上添花了,恍一抬头,却瞧见视野中出现绝不可能出现之人再抬眼,却不见他身影。
真是傻,本来就是没什么可想的件事,除了幻觉,还能是什么呢?
一曲毕,几瓣梨花随风飘落,三步开外的荆楚一脸复杂地看着我。视线相接之时,抬手鼓起掌来。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缓声道:请容在下冒昧一问,君姑娘既是有这样的一双手,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来换一柄无用的黑铁?
若是寻常时候,我也没可能只因慕言喜欢铸缕便用双手去jiāo换,可我,不是快死了么这是特殊时期。
为何不好好珍惜这双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不让最初的计划功亏一篑,但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我边将桐木琴重新笼进布帛,边轻声道:那不是什么无用的黑铁,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剑。偶尔,我也想让他开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来看着他,颍川荆家一向重诺,想必荆公子已将铸缕准备好了吧?
但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的身后。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差点将桐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离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树似积了层层细雪,饱满得一碰就会掉下来。
而他一袭水蓝锦衣,立在梨树之下,像清月夜里来赴某位佳人的幽约,脸上却毫无表qíng,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那样我会开心?
踏过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望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平静地重复道,你觉得,用你的双手换来铸缕剑,我会开心?
他是在生气,他定是在生气。我不知道他会来,或者他会来得这么早,在最初的计划里,他是会被我感动,可现在这样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讽轻视,突然觉得长久以来支撑自己的东西迅速流失,无力地退后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够养着你,能够保护你,可你太qiáng大了,这些地方一点也用不着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让你开心也这么不容易。或许我bī得你太急,让你无论如何都只是讨厌我?你以前
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他将我捂着眼睛的手拿开,皱眉看着我:我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这样,君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你这样不自爱,又怎能要求别人来喜欢你?
我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觉得是要哭出来,最后只能抬头深呼吸: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勉qiáng挣开,却被荆楚缓步挡住:君姑娘留步,书信之中我们契约已定,铸缕剑也已备好,却不知姑娘打算何时履约呢?
事实上方才能挣开慕言,因他根本没怎么认真。而此时,被他握住手臂带到身后,那样大的力气,半点动弹不得。
听到他同荆楚说话,仍是淡淡的没什么qíng绪的调子:倒不知荆公子是凭什么觉得,令尊所铸的这把剑,够资格换君姑娘的一双手。
荆楚咳嗽道:不管有没有资格,契约便是契约,难不成公子想做毁约之事?
他笑了声:要么由在下赢回那纸契约,要么由在下抢回那纸契约,荆公子随便选一个吧。
从前我就晓得他有时候会比较无赖,比如欺负我的时候,却没想到这种时候也能耍无赖。
荆楚大约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选了前者,琴棋书画样样皆比,结果输得无比凄惨。我觉得大约只有比女红他会比慕言略胜一筹。
但今晚的坏心qíng并没有因为荆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我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心中暗暗决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气用事,只是暂时不想理他,他说的那些话就像刀子,就算皮糙ròu厚也会受伤,何况我还属于天生比较细嫩点的。
可一同回客栈,他却主动来找我说话:想让我开心,不需要做那么疯狂的事qíng,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弹琴给荆楚那样弹给我听。
我顿了顿:你听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会儿:我看到了。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暂不论琴音,只是欣赏指法,也很难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会。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晚上和我讲的话太过分,所以想起来觉得应该哄一下我?
他摇了摇头,似乎看着别处:你弹给我看和我弹给自己看,那不一样,阿拂。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弹给你多少次,你才会喜欢我呢?我想让你立刻觉得感动,立刻喜欢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欢,我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