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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昭奚旧草

    成觉黑靴踹到了那人心窝,厌烦道:滚回去!没见过女人的东西!
    第三日,世子勒令众兵士不许靠近圜丘,可圜丘上钉着的是个仙女的消息还是隐隐传了出来,那打更的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一会儿是仙,一会儿是鬼的,骇人听闻,整个咸宁府都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大街小巷早已传遍。
    穆王对王妃道:妖孽先生,国将不祥。
    王妃蹙眉,这个妖怪与你的穆国有什么相gān呢?她若谋划穆国,大可变成妖孽迷惑于你,何苦变成一块木头?我倒瞧着是觉儿命里带的劫数,大王多虑了。
    穆王思度,觉儿什么都好,就是姻缘颇为艰难,快过及冠之年,却还未娶妻,你我虽可为他谋划,然则两xing相合古来大事,孤亦不愿qiáng迫他,咱们家娶妻不忌讳与皇子相克,陛下之前属意司家之女,如今竟不再提,想是另有章程。吾国甚富,觉儿又生得如此,六世家皆有修书,愿嫁女媵吾国,然则觉儿自三年前大病一场,倒似再不肯提这些事了。
    王妃叹气,殿下有所不知。临真子师父二百八十岁时便开了天眼,凡人姻缘皆由天定,觉儿脚踝生来系的亦有红线。我曾央师父看过觉儿的姻缘系在了哪家的姑娘脚上,可殿下道结果如何?
    如何了?
    红线那一头的姑娘生生把同觉儿的红线解开了。
    是夜,无风。
    众士兵心有遐思,世子夜不能寐。
    有些撩开行军帐,一眨不眨地蹲着看,可木头还是木头,没变成什么小妞,看久了,就困了,骂一句扯他娘的淡,裹着被子便睡了。
    有些巡夜的却再不敢单独行动,一路提心吊胆,直至寅时,雾气还浓浓的,将亮未亮的时候,巡夜的也都倒头睡了,成觉歪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帐外异动。
    他想了想,从帐后转过,由那fèng隙窥伺着圜台。
    这夏夜,天闷热得厉害,乌云像涨cháo时的江水一般翻滚而来,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下bào雨了。
    那圆木头的顶端钻出一枝嫩绿的芽叶,芽叶渐渐伸长垂下,似柳非柳,天际雷声大作,乌云浓黑,垂下的枝条钻进了泥土中,四周的泥土瞬间变得gān涸guī裂,它从泥土中重新抽出枝条,那枝条站直了身躯,亭亭玉立,已然变成女子纤细的腰肢,芽叶从枝条中分立而出,眨眼间伸长,细长的手指已从中伸出,雷声轰鸣,渐近,击倒了她身旁的玉柱,木皮渐渐脱落,露出白洁的脚趾和笔直的一双腿,东南来风,那木皮已然随风变成了一件鹅huáng的裙衫,迎风而立,少女长发柔软。
    她笑了一声,对着成觉的方向,温柔亲切道:公子,真身三百年不见君,你一向可好?
    东南来风,风chuī到了少年的心上。
    如锁链一般的闪电随着响雷奔腾而来,它们张牙舞爪,垂涎地看着少女。
    他想起了她穿着嫁衣亭亭玉立的样子。
    这世间的爱从来是不均等的,他常常听说闺中的她,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道观,她祷告的话丫鬟、婆子都听出了茧子希望哥哥快些战胜,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够喜欢上我。万法自然的道祖啊,请您实现,信女愿奉上一切。
    他当年那么轻蔑她,想起这样的女子在闺中这样不要脸地肖想着他,便觉得恶心得想吐,想要一剑捅死她。
    他没有见过她,便开始恨她。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艰难地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了一双苍白的手。
    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
    他做了什么呢?三年来他不停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他一掌打在她的胸口。
    雷声越来越大,他恍惚着眼前的一切,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贫贱有贫贱的日子,富贵有富贵的活法,有些时候,天不愿予人姻缘,所以你连见她一面都艰难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可却是这样那样的差错,总也看不见。而他等了这么久,也只是等着再看她一看,再瞧她一眼。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让她也看见,他眼底是怎样的喜欢。
    然后,再好好地了断。
    他扑到了雷电中,抱住了她。
    雷击到了少年的身上,他忽而想起了什么,酸涩道:果然是你,第二次了。
    她接连三日如此,每每又让他瞧见,只是为了设计哄他替她躲过雷劫。
    上一次是她假扮成云简,奉献扶苏双目的时候。
    这个自私狠毒的妖女。
    huáng衣女讶异他竟这样聪慧,慢条斯理道:多谢公子。公子素来是明理之人,只是再等些时候,太yīn君也奈何我不得,思度许久未归家,这便去了。那些衣啊衫啊帽啊图啊,本是家兄旧物,我先前拿走,也占得一个理字。
    雨散风收,雷声渐去。
    cháo湿冰冷的雨水贴在少年英挺的面颊上,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凄厉,还带着哽咽,妖女谋害本殿,真人呢,真人何在?
    白发白须的临真子从黑暗中缓缓踱步,走了出来,他依旧慈眉善目,可眼神中已然带了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眼中含泪,怔怔仰倒了下去。他攥着她的一角衣衫,死死的。
    这娘们唧唧的,木头忍了半天,没踩他的手。
    季裔去清恒三年,一万骑兵变成了二十万,他收纳了鬼蜮叛将灵岐的一支部队,又将大昭逃去清恒的难民逃犯整编成军,于这三不管地带成了无名的君主。成觉将王之名在百国益显,季裔却似个彻底陨落的诸侯叛子,在这三不管地带腐朽沉窒。
    直到有一天,季裔接到了奚山君的一封信,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重新开启了。
    他带了乔装成王师的一万兵甲翻越姚亭、不周等名山,走到赤溪洛水的尽头,就这样,来到了不属于人的世界。
    那里都是妖怪。妖怪盘踞山头河岸。
    有一座山唤奚山。
    奚山上藏着人间的少君。
    不对,妖怪称少君,人间为太子。
    他是季裔的主公。
    这主公白衣蓝袖,风尘仆仆地下山,季裔站在山下,含笑看他,万人跪成乌泱泱的影。
    夫人要我带您躲躲。季裔身形魁梧磊落,已是个男人的伟岸模样。时光有时挺长,消磨着少儿就成了这样。
    扶苏已几日未曾正经吃些什么,他读书读到困倦,却始终无法入眠,这一时,听季裔的话,愣了愣,才道:阿芸且等,孤有私事需理一理。
    束着黑发,连玉冠都忘了戴的少年匆匆朝南而去,季裔有些诧异,可依旧挥手开拔,默然地带着众人跟在扶苏身后。
    这少年颠沛流离这些年,白衣依旧清慡gān净,面容依旧沉静温和,除了身量高了,眼神变了,其他都还对着,是他初始的模样。
    可见,奚山君本就没打算毁了他。甚至,原就要成全他。
    过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却不能忘了,从今而后,这孩子去哪儿,他便也只能去哪儿了。
    秋梨年后生了个男孩儿,季裔终有传承,真正可以做些什么了。身为王子的骄傲和将领的热血鼓噪得人难耐,有些日子,该来的终于要来。
    奚山君信上写道:大难将至,敢不托孤?俨然把扶苏当成了失怙的孩童。
    这孩子的妻子凶多吉少,这孩子以后只有他了。
    当夜,星辰满布,扶苏的长衫都沾满了cháo湿的露水,他一直未停下脚步。士兵们不知道这少年要去哪儿,可听从季裔之语,知道这才是正经的君主,故而不敢不从。
    到了夜间,扶苏倒是停了,却也并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镇上新买的一块玉料,低头刻着什么。众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太阳方出来,扶苏又起身,脸颊苍白,飞快地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甩不掉的东西紧紧跟着。每到一处国境,他便要来一条军旗,埋藏在地标附近。
    王军过境,各国都是避让的。兼之人少,想是低调地替天子办事,各国诸侯察觉到了,却也未放在眼里,只命探子盯着。真真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他们这一路竟然太平地过来了,唯有假扮王军的士兵们觉得带头的这位殿下行为十分诡谲,纷纷看向季裔,季裔赶路赶得心焦,也不知道这位祖宗想去哪儿,瞧着远方的边界石,这才发现,经过四五日脚程,竟已到了穆国都咸宁。
    粗粗一算,扶苏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飞,似是胸口顶着一口热气,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光返照,心中大有牵挂之象。
    再过三里,便至城门,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敌是友,又担心他们父子太过jīng明,假扮的王军被识破,便想将扶苏打晕,送去医舍,瞧一瞧端倪再议。
    这孩子,太怪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却被扶苏擎住。白衣少年脚步未停,气息未乱,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芸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从胸口处掏出一半焦huáng的烧jī,你想杀谁,我帮你,吃饱了便去。
    扶苏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该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脚上的黑靴已散了线,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远赴千山万水的脚步却没有停。
    季裔问他:什么时候停下呢?
    扶苏道:甩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的时候。
    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腻光泽。
    季裔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哪里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这里没有一个奚山君。
    扶苏说:你看不见。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而只有成觉才符合百国期许。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继,无嫡子,嫡孙继。
    他年少无子,可是成觉却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个嫡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