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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风云入画卷

    她屏退左右, 披着满头青丝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
    打开一个朱漆妆奁盒,上面是一层厚厚的漆雕,镂刻着曼陀罗纹样。她的手指按动其中的一片花瓣, 触动了机关,只听见轻轻一声铮,一块小小的木板被推了出来,里面是一张丝绢。
    麴鸿都用手指抖开展平, 这是一张形神俱佳的人像图。
    绫纹绢纸上,画的是个唐国少年。
    他穿着一件浅色胡服,单足立在一面大鼓上。红艳艳的鼓面侧边, 描绘着鸾凤祥云的图案。
    麹洪都染着豆蔻的手指,轻划那画中少年郎的脸。
    上个月,祁云殿的落柯将她误带入驸马寝宫,她又一次见到了容郎的脸。
    他站在祁云殿的暗廊前, 仿佛月有华、雪初霁。如七年前一样,将她的眼眸到心神,再次照个透亮。
    七年多前,贞观四年的春日里。麴鸿都带着满腔郁闷,和张定和哥哥一起秘密进入唐国。那段时节,麴氏一族刚刚在高昌重新夺得政权,张定和带着麴鸿都去唐国争取更多的支援。麴鸿都的母亲是隋朝公主,有中原血统。由她出面,更容易博取中原统治者的好感。
    一路上,麹鸿都被强行灌输了不少如何与唐国统治者搞好关系的话语,她记得烦不胜烦。
    他们从河西进入了敦煌,在那里住了两日。
    与高昌的干旱少花相比,敦煌城在那个季节,杏花如云、桃林如雨、梨花如织麴鸿都避开定和哥哥,独自一个人带着几个随身的婢女、婆子,头戴着幂篱行走在敦煌的城池里。
    在那片鲜花似锦、人如涌潮的繁闹集市上,她那压抑的胸廓终于得到了片刻的舒展。逃亡、伤痛、亡国自从她麴鸿都来到人世以来,枉有一国公主的尊贵之身,却永远只是为了这个身份而受尽困顿与颠沛。
    她像个普通富家少女一般,行走在敦煌的街头。幂篱的薄纱根本无法遮盖她欣喜的视线,何处有热闹,她便往何处去。几位下人、仆妇怎么也劝不住她,只能一边着人去报告张定和公子,一边紧紧跟着她,一路来到了最热闹的香积寺讲俗台下。
    那一日是敦煌翟家为自己府中多年在外学艺的二郎主举行回府庆宴。河西各大教坊司都出尽自己拿手看家的本事,参与此间盛事。麴鸿都也看得停不下来。
    此后,一名舞姬跌下仙云佛阁台,在一片惊呼中,麴鸿都见到一名身着浅色胡服的少年,从翟家坐席上凌空而起,矫若游龙似的将那金色舞衣的舞者救了下来。混乱中,麴鸿都被看热闹的人挤得退出了人群,正在这时,她的后背被一双手扶住了。
    红豆,你怎么在这里?!定和哥哥又急又恼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身侧,红豆是公主之身,千金贵体,怎能如同贩夫走卒一般站在这里?他要带着她离开此处。
    麴鸿都死活不愿意离开讲俗台下。
    她说:你们什么都要管着我!什么都不让我自己做主!难道就不能让我看完这一场演出?
    定和公子见她满脸泪痕,将她肩膀扳回去,让她面对香积寺:那公主就尽兴吧。
    高昌侍卫悄然便装站在他们身侧,张定和陪她一起观看表演。鸿都泪水朦胧地继续看节目。
    正在郁结难耐,恨不能大哭一场的时候,麴鸿都竟然又见到了那位胡服少年郎。
    他将胡服挽在腰带上,轻捷地跃上鸾凤鼓,要为敦煌的族亲跳舞助兴。讲俗台下顿时掌声如潮,鸿都知道了,这个少年并非旁人,正是翟家二郎主。
    因为翟家二郎的亲自献艺,方才那舞女坠台的小小风波顿时便消失了,众人鼓掌喝彩,为二郎助兴。
    鼓韵起,云雷动,足提点,风拂柳。
    麴鸿都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将翟家郎君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到了眼底,看入了心中。
    平心而论,他的舞蹈因为不曾精心编排过,不能与那日讲俗台上其他教坊乐班的歌舞相比;就连为他伴奏的那名小乐女,也是琴技平平,毫不吸引人。
    可是,这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少年!
    他像一道风,在讲俗台的中央随心起落;他像一只飞鸟,在硕大的鼓面上自在翱翔。他的笑容,像是能够映亮她整个心扉似的。璀璨着落入她的心间,从此仿佛放了一颗宝石,稍不留意,便会在心底闪耀出那独属于他的光彩。
    很快,翟家宴席散场,她也被定和哥哥带回了客栈。
    这不过是敦煌城街头发生过的无数次浪漫而又没有结果的邂逅。就连麴鸿都自己也不曾期望这点茫昧的种子,会发出怎样的芽来。
    她只是,用自己平凡的画技,小心翼翼将鸾凤鼓上的起舞少年,一笔一划描绘在一张黄绢纸上。收在密匣里,偷偷在无人处展开看着。想象着如此风华玉树般的少年人,可以带着她逃出高昌国这座巨大的樊笼。
    可是她没有机会逃出去。
    有一天他们说,他们说智胜年幼尚不能继承大统,父亲又有头风旧症无法理政。而定和哥哥在高昌复国之时伤及肺腑恐怕不久于人世。他们要在唐国谋一个人护佑高昌平安,护住麴氏政权。
    而这个人,需要麴鸿都公主待其如待定和哥哥,为他掩藏身份。如果宗族有冷箭,她甚至要为其遮挡。
    麴鸿都愤怒了!
    她对于国家政权没有任何妄想,她只是一个希望过平安幸福日子的小女子。当初他们将她许配给了定和哥哥,她不爱他。可是定和哥哥毕竟跟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她也就接受了。如今,竟然要找个陌生人!
    她不愿意!
    她在宫室中绝粒三日,奄奄一息。三日后,定和哥哥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那个人已经找到了。麴鸿都闭上眼睛不想理会他们这些政客,在他们的眼里她永远都是一个棋子,哪里需要便将她填在哪里。她喜欢什么样的生活,甚至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人会在意。
    定和哥哥摊开手中的一张画,丝绢上的画像令鸿都一见之下,浑身俱凉。这是根据她藏在密匣中的图,定和哥哥重新描绘过的。白色绫纹绢纸上,用笔流畅饱满,鸾凤鼓上少年郎的笑容,栩栩如生。
    麴鸿都呼吸几乎停止,惊呼一声去抢这个深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哭道:你怎么会拿到的!
    张定和已经非常憔悴了,被红豆推得撞在桌脚边,手上也被擦破了一块。他藏起流血的手掌,黯淡的眸子里都是怜悯,他说:红豆,我知道你很中意翟家二郎君,只是你懂事不肯说。如今恰好有机缘,我和大唐军方做好了计划,让他到你身边来。红豆,是我没能够保护你,给你愉悦,让你快乐。如今定和为公主做这最后一件事情。翟家郎君的妻室去世一年多,希望公主把握机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提醒她:有些事情,别做太过火。
    他的妻室他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他知道她固然身不由己,颇为可怜。但也有着如何孤绝无情的一面。
    麴鸿都终于明白了自己即将与什么样的人举案齐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