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记本里写下她

作品:《他在深渊里

    在望不到边的痛苦之后,大概会迎来一丁点美好。
    江承辉入狱,判有期徒刑十年,何衿活了下来,他们母子俩搬了家,搬到与旧址跨越大半城市的光华小区。
    一切仿佛都在变好,都在朝着光明奔涌。
    但如玻璃般破碎的过往是无法自愈的,与恶魔生活过的人,也会沾染上恶魔的恶习,她甚至比恶魔本身更加可怕。
    她折辱完你,便会当着你的面忏悔痛哭,让你心生怨怼,却无处发泄,难以逃脱,直至被拽入地狱,与她一同苦苦煎熬,再无天日。
    何衿就是把江暮岚“杀死”的人,她身体痊愈后心理却病了,但她不愿意去看病。
    而不知怎么的,何衿的故事如同流感一般,在他们的新家这边蔓延并且迅速扩散。
    幸好这次邻里之间互相不熟悉,倒也没有惹起太大的风言风语,只是都不大愿意来和何衿接触。
    经历过那么多,何衿更加害怕和在意旁人的目光,她清晰的记得她住院那段时间,邻里街坊避之不及,却不得不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善意”来探望她,见面时,那些人惧怕却又藏不住幸灾乐祸的样子,让她恶心。
    每每看到江暮岚,她就忍不住想起暗无天日的过往,甚至是一些更加久远的过往。
    一开始,她看到江暮岚只是恶心到呕吐,后来她不再会呕吐,却会心生烦躁,内心充满戾气。
    尤其是那种想要毁灭掉江暮岚的欲望,仿佛只要他不存在,那些过往就能抹杀掉一般,她自欺欺人地这样想。
    好几次,她半夜被回忆淹没到无法入眠时,就会悄无声息地潜入江暮岚的房间,她试图掐死江暮岚。
    可是每当把江暮岚掐醒,看到他目光惊措,却毫不挣扎时,她又后悔万分,松开手,死死地抱住他,痛哭流涕。
    对生活绝望的又怎会只有何衿一个,江暮岚作为这个家的食物链最底端,光明未曾眷顾过他,他来不及触摸,已经在黑暗里奄奄一息,没有力气爬过去。
    对于刺伤江承辉这件事,在江暮岚幼小的心灵里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每日每夜他都难以入眠,就算实在疲惫不堪睡过去,梦里也全是浑身血红,缺了一只耳朵的江承辉在追打他,偶尔还会在梦里以第叁视角看见受伤的江承辉抓住他后,残忍地把他肢解。
    日复一日,他被折磨得精神憔悴。
    现实生活中,即便逃脱了江承辉,他身上仍避免不了每几天增添新伤,皮肉之苦他早习以为常。
    他还默默安慰自己,虽然不能避免被暴力,但何衿的力量远不如江承辉,打得也没有那么疼,最起码受伤后这些伤痕不至于疼得让他睡不着觉。
    小区里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是江暮岚常去的“秘密基地”。
    那里荒凉得紧,只堆放着被人废弃不知如何处理的自行车,几乎无人会过往,他喜欢一个人呆在那。
    他常常呆坐在围着自行车的铁栏杆上,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直到有一天,他靠在铁栏杆上,一只麻雀落在他的手边,打破了他长久以来看起来平静无波,实则暗涌奔流的内心。
    这只麻雀好似不怕人,莫名其妙的,江暮岚看着乖巧无害的麻雀,内里生出一股毁灭欲,想要亲手将这只麻雀杀死。
    他无知无觉就抓住了麻雀,双手握拢,死死地盯着握了一手的麻雀,下意识越握越紧,他感受到麻雀在挣扎,他竟然兴奋起来。
    那种畅快感马上要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时,忽然,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一只手掌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上。
    “嘿!”
    被一吓,江暮岚松开了手,麻雀不受禁锢,立刻慌不择路地逃离,好几次摔到地上,差点没有飞起来。
    这时候,江暮岚才恍然醒悟,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对自己的异常感到有些奇怪,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过多的感受。
    他转过头,眼眶泛着红,眼里还残存着未消散的杀意。
    小姑娘在看到江暮岚正面时,显然有些害怕,向后退了一步,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小姑娘走到江暮岚面前,又往他身边靠了靠,比一开始更近了些。
    像极了那只不怕人的小麻雀。
    她笑起来露出一排小巧可爱的洁白牙齿,憨态可掬。她从斜挎的皮卡丘小包包里拿出一张浅蓝色的小手帕,递到江暮岚面前。
    “你肩上有鸟屎。”
    江暮岚目光灼灼,小姑娘穿着一条质地柔软的粉色小裙子,脚上一双纤尘不染的粉紫色小皮鞋,肉乎乎的手腕上是一只挂着长命锁的银镯子,缀饰两边的铃铛,抬手间便晃荡响。
    这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孩,看一眼就知道是非富即贵的家庭养出来的。
    年幼的江暮岚,看到与自己一般大,却那样单纯无害的小姑娘,心里莫名憋着一口恶气,盯了小姑娘半晌,都没有接过她的手帕。
    小姑娘努嘴胖唇,面上毫不掩饰的显露自己的情绪,因为被无视有点不开心。
    “我帮你擦吧。”小姑娘大发慈悲道。
    可手刚要触碰到江暮岚,就被他一巴掌拍开,声音响脆,可见力道之大。
    “别碰我!”
    不过几秒的功夫,小姑娘胖嘟嘟,白得跟糯米团子似的手背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小姑娘憋红了眼,愣是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江暮岚见状嗤笑一声,明明不过九岁的孩子,表情里却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嘲讽,看小姑娘的眼神,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在看一个幼稚的孩童一般。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姑娘非但没有接收到这一点,还亮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伤心的表情从她脸上消散,带上了隐秘的兴奋,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奇珍异宝。
    “你……你长得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吗?”
    如此天真的口吻,让江暮岚伪装的成熟外衣撕裂了一道口。
    愣神片刻,他又恢复到满身死气,往深里看就是一潭死水的状态,一言不发地与小姑娘擦肩而过。
    江暮岚自小生的漂亮,他的漂亮是带着女气的漂亮,但又不显娘气。
    眉毛是细长的,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典雅的风情,肤色是白皙中透着粉嫩,鼻高而挺,唇薄而红。
    他身上还带着旁的同龄孩子没有的气质,那种气质如何形容呢?
    大约像是山间的流岚雾霭,是呼啸风雪过后枝杈上的冰晶,是高原山头上那一抹皑皑白雪,是古老佛寺中的绵长焚香,皆是一些不凡俗,远离于人间烟火的事物。
    在家里发生变故前,确实有很多孩子围着江暮岚转,这些都是因为他不同于其他人的精致长相。
    这之于江暮岚来说并不是什么幸事,甚至可以说是他成长中的厄运。
    外人都不会知道,从小到大他的外貌都是母亲发泄莫名其妙的愤怒的火力点。
    再到后来,又变成了父亲对他施暴的理由、别人诋毁侮辱他与他母亲的工具。
    事实上,他鲜少照镜子,他害怕看到自己这张脸,偶尔看到,内心盛满的全是嫌恶抵触。
    小姑娘不依不饶,“哥哥,我叫林荔,荔枝的荔,你叫什么呀……你别跑呀!你跑了我也会找到你!”
    这天,江暮岚在他辛苦得来的宝贵日记本上,小心翼翼地写下林荔的名字,同时怀着难以言诉的小心思,认认真真描述了他们的初遇……
    林荔果然没有食言,江暮岚一周也就去单车场一两次,时间都是在下午,可每次,他都能看见林荔在那眼巴巴地等,看到他时,那种喜悦几乎要感染他。
    江暮岚是个话少且没有倾诉欲的人,生活中却突然出现一个话唠,总是对他充满关心,无意被她发现自己的伤,她就开始天天给他带药膏还要给他上药。
    也不知道她怎么发现他爱吃甜,总是会给他带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味美精致的糖果饼干,种种行为让他几乎无法招架。
    一开始他会对林荔显露不耐,偶尔还会言辞刻薄,但林荔一瘪嘴,他就没辙,久而久之,他也渐渐习惯了林荔的存在。
    唯一让他烦躁的就是林荔一直问他的名字,可是他不想说,想起以前别人提起他名字后便会联想到他家一切肮脏黑暗,从而对他产生鄙夷和厌恶的心理,他就难以对林荔开口。
    他不想承认他害怕林荔知道,但事实上他一直在逃避,最后林荔大约是问烦了,也就不问了。
    从林荔的自爆中,江暮岚知道了她并不是本地人,她只是放暑假来这边找她小姨玩。
    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是她到这儿的第二天,这也怪不得她对他的情况丝毫不了解,如果是小区原住民,大概都知道他家那些破事,也不会找他玩还说他好看。
    小孩子的热情,向来短暂,蜜语诺言也是过嘴即忘。
    暑假即将过去叁分之二,江暮岚对林荔的性格,算是了解的差不离了。
    知道她性格开朗,玩心大,更清楚她不可能只陪着他,可当看到林荔和其他小朋友玩,甚至看起来更开心快乐时,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内心的阴暗。
    最近小半个月里,何衿又开始打扮的花枝招展出门,每次回家心情都很愉悦,偶尔还会给他带回几身新衣服,也不再对他非打即骂。
    江暮岚内心有感应到一些信息,但却不愿去深究。
    今天何衿难得在家陪他吃饭,而不是留他一个人在家,让他自己做饭吃。
    何衿差遣他买调料,返回时他准备穿过附近的小公园抄近路回家。
    公园里的秋千沙地是小孩的聚集地。
    本来按照江暮岚的习惯,一个眼神都不会丢过去,但他清晰地听到林荔的笑声,欢快清朗的,夹杂在别的在他听来充满着劣质味道的笑声中,远远的传来,拨得他内心的弦,“铮”地颤了颤。
    他冷眼瞥过去,看见一堆小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围着林荔玩耍。
    看得出来,林荔在这群孩子中,属于中心的位置,江暮岚一直都知道,林荔一开始和他交朋友,只是她刚来到这个不熟悉的地方,做的一个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林荔身上有种不属于这个小地方的气质,再加上家庭原因,见多识广,她甚至不用过多的领导,就能让这些小孩子追随她。
    难怪最近她失了好几次约,原来是准备抛弃他这个试用品。
    这时,那边大部分小孩子都察觉到江暮岚的存在,江暮岚冷然的目光,让周围热闹的气氛一时间冷却下来,公园里树木茂盛,叶片间的摩擦声终于得以入耳。
    “哥哥!”
    看到江暮岚,林荔兴奋着想要跑过去,却被旁边的一个男孩一把拉住。
    “荔荔,你认识江暮岚?”
    “江暮岚吗?”林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我认识呀,他是我的好朋友啊!”
    不仅仅是那个男孩,其他孩子听到林荔的话,也有些不可置信,他们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声地讨论着。
    因为年纪小,男孩把对江暮岚惧怕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你知道他家的事情吗?居然敢和他玩!我妈妈告诉我……”
    到这,江暮岚自觉不必再呆下去,站在原地任人用话语侮辱,还是在她面前,被外人揭露撕扯如同发脓溃烂般,自己那不堪的过往,他难以做到。
    或许听完他的过往,林荔大概也会害怕得再不敢来找他,像那只麻雀一样慌张地从他身边逃走吧,江暮岚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