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页

作品:《判官

    ——她入笼了。
    说不清是因为她撕心裂肺放不下,还是因为姥姥一直在等她。
    或许两者都有吧。
    毕竟悲欢离合总是双向的。
    这是闻时他们这个月进的第9个笼,并不特别,也不复杂,和之前经历过的无数个笼一样。
    就连成笼的理由都一样很小,在不了解的人听来,甚至不明白这为什么会形成笼。但闻时和尘不到懂。
    因为这才是世间常态。
    为很小的事高兴、为很小的事伤心,为很小的事放不下某个人,为很小的事流连不舍。
    就像这个天还未亮的凌晨,在常人看不见的那个笼里。尘不到垂下手,闻时收了傀线,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等那个老人攥着兰兰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告别。
    她看着年轻姑娘不断掉落的眼泪,想从口袋里掏一块常带着的手帕,却发现衣服早换成了寿衣,不带口袋,也没有手帕。
    于是她只能用手心手背去擦,哄着说:“哎呀别哭啦,别哭啊。”
    “姥姥一直等着你呐。没见到你,姥姥哪舍得走呢?”
    “你是我带大的,从一丁点养到这么高,呼啦一下就长成大姑娘啦。今年这么冷,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姥姥不放心啊。”
    “是我让你爸爸妈妈别跟你说的,你不是最近在找工作嘛,说拿了第一笔工资要带姥姥吃好吃的,我想着啊……挨一挨说不定又有力气了,能跟你出门呢。”
    姑娘鼻尖通红,攥着姥姥的手抵着眼睛,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最后带着哭音说:“那你等等我啊。”
    “我找好了,再过几天就能有第一笔工资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呢……”
    “这不是等着呢嘛。”老人说,“其实哪里还玩得动哦,就是想多看看你。那天晚上,他们都聚在我房里哭,我其实知道的,就是睁不开眼睛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怎么办啊,兰兰还没安顿下来,我连我这宝贝以后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老人捧着姑娘的脸说:“你以后的家,姥姥都不认得了。”
    “广园里……”姑娘听了这话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报着地址:“二栋三单元……504,我……刚租好的,我不换了。楼下花坛里有棵……有棵跟楼下一样的玉兰树,特别大。”
    “好。”老人点了点头。
    “我还买了好多花盆,我回去就去买葱兰。”姑娘说,“我都……都放在阳台上,摆一排,你一看就认得了。”
    “好。”老人笑了:“葱兰好,姥姥记住了。”
    那个叫“兰兰”的姑娘哭了很久,哭到没有力气,摇摇欲坠。而那个老人就一直捧着她的脸,捂着她的手,像无数老人爱做的那样往怀里掖。
    最后的最后,老人摸摸她的头,缓缓说:“姥姥等到你了,知足了,就该走啦……”
    她抬头看向闻时和尘不到的方向,蔼然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啊。”
    闻时也冲她点了一下头,然后转眼看向蹲在一边的夏樵。他或许也想起了曾经的某个老人,跟着哭了不知多久。
    闻时沉默了一会儿,伸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他的背:“这次你来。”
    他转回去的时候,对上了尘不到的温沉目光。
    这是夏樵亲手解的第一个笼。
    他把手指搭在老人肩上的时候,黑雾丝丝缕缕顺着指尖涌进他的身体里,像闻时、尘不到曾经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很多不明白的人,觉得这种复杂浓稠的黑雾很“脏”,但在他们这里,这种东西被叫做“尘缘”,是凡人的牵挂。
    他能从中尝到万般滋味。
    那是某个人的一生,也是笼散时的一瞬。
    那一瞬,不知何处响起了模糊的唢呐声。定格很久的判官名谱图上终于多了一个名字,就跟在沈桥之后。
    ***
    夏樵注意到名谱图的变化,已经是两天后了。
    那天他们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西安回宁州。临走前,闻时带他去看了看曾经沈桥在西安住过的地方。
    那里早已天翻地覆,曾经的老区变成了一座商场,寒冬天里也热闹非凡,看不到过去什么影子。
    但夏樵还是在那里流连了很久。
    久到他们甚至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叫“兰兰”的姑娘穿着白色羽绒服,带着红色绒线帽,配套的围巾掩过了下巴。鼻尖在寒风里冻得通红。
    说来有点哭笑不得,笼里的兰兰泣不成声还总半低着头,他们对她的五官印象不算深,居然是在她低头垂眼的时候才觉察有些熟悉。
    她眼睛还是有些微肿,不知在这三天里又哭了多少回,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和疲惫。
    直到和闻时擦肩而过,那姑娘才忽然醒了神,盯着闻时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其他人。
    和很多曾经入过笼的人一样,她其实并不记得笼里的事情,只依稀有些印象。
    印象里,她做过一个梦,梦里见到了姥姥,好像还有几个人陪着她送了姥姥一程。
    可她不记得梦里陪她的人长什么样了,只是偶尔在大街上看到某个行人,会觉得有点面善,仿佛似曾相识。
    兰兰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叫住谁。
    她只是带着一丝抓不住的疑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转身没入了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