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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腹中木马

    “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凌衍之看着身边玩着玩具不亦乐乎的小女孩,她已经是全世界的焦点和核心。二十年来第一个正常活到这么大、可以不在过滤区域依靠合成食品生存、各项指标均显示正常的女性。“所有人都觉得一切的核心是因为一个奇迹的女孩。在她身上,纠缠的不稳定的RNA终于达成了平衡,奇迹终于发生了。”
    “这里有一个障眼法。因为其实真正发生了奇迹的并不是她,而是在无母体情况下诞育的过程。与通常采用克隆胚胎技术和人工羊水技术诞生的女性不同,她是由OMEGA冒着极大生命危险诞育下来的女孩——而奇迹,其实就发生在诞育的过程当中。”
    透过落地玻璃窗,凌衍之看见楼下焦虑等待在医院外围久久不愿离开的人,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呢?单纯是为了能够救命的疫苗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不是遵循O协的安排躲进隔离区域里更为保险吗?但他们仍然挤在这里,像借助着规则里的便宜,摆脱平常连出门都要受到监控的不自由,以行动宣告着不满,实行了一场迟到了许久、或者说是压抑至今的游行和抗议;又像是守卫安全的志愿者,组成了一道人为的铁壁。
    他如今对着视频,录下一段将发送给各大媒体的新闻稿,更详细地解释发送短信后必将引起的轰动。同时,也有早已准备好的相关论文同步发布在权威杂志上。但这时候他却有些走神的恍惚,可能是先前抽血的后遗症。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信息发送出去之后,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随后发生的许多反应可能从根源上变得无法控制。但是……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突然无端地觉得心慌,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绞紧心悸,惶惶然有些想要寻找某个身影,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凌依依喊他他不理,就大为不满地拿玩具砸他的腿,这倒霉丫头一点也不让人省心。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这小东西啊?你看樊澍那样的,根本就一碰到她就毫无原则了,智商好像飞速下滑,连讲话也变成大舌头。凌衍之把她举起来,歪着脑袋思考是她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
    小姑娘不领情,噗噜噗噜地朝他吐口水。
    “……什么毛病啊!”凌衍之无语了,到底怎么样才会觉得这种生物很萌啊?你们的脑子一定都炸坏了吧?樊澍不是成天都奶爸似的追着她屁股后头跑吗,宠得恨不得上天了,怎么都没教出来一点儿配得上万众瞩目的那种公主样呢?
    他点着她的鼻尖,“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怎样啊?不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吗?”
    女孩懵懂地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这世上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宣言。她的口水挂在那儿恶心吧唧地要流不流,凌衍之只好无奈地拿纸巾给她揩掉。
    “本来这世上就不该所有人都喜欢你。如果有,那你就一定要小心了,因为那肯定是个陷阱。我不喜欢你是为了教育你,即便将来所有人都喜欢你,把你捧得上天入地前无古人,我也希望你记得,记得还有我不喜欢你,因为你就是一个会吐口水的小女孩儿,不懂得文明,长得也不好看,至少没有我好看,你要有我这么好看是需要多努力的,你知道吗?”
    凌依依漆亮的大眼睛地盯着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自以为是地回答:“乌拉乌拉!哈!哇哇!”然后手脚挣动起来,脑袋乱扭,不愿意被他抱着。
    凌衍之突然明白了她在找人——一个不在这里的人——她正在为那个人的缺席而大发脾气。头一次,他和这个小丫头心有灵犀了,她柔软的身体和眼神里的惊慌都有了熟悉的意义。
    “别找了,他不在,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过他肯定会回来的……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会回来的。”
    他轻轻地说,勉为其难地拍着她的背,突然心中有一丝嫉妒在纠紧,“你有什么好伤心的?你以后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你会慢慢地长大,你们一直都能在一起。”
    他拿起手机,点开刚刚收到的那条公共信息。其他OMEGA看到这条消息会是什么感觉呢?也许有些人也会很愤怒,有些人会很绝望,甚至还有一些人会遭受本不应该遭受的对待。也许法律要重修,也许社会要再度动荡,他甚至听得见人群的骚动,震惊,抗议,似乎不满O协将责任推给他们;他们会诅咒、谩骂、攻击他,但也会在逐渐习惯了的安逸的顺从中被迫地疼痛地站起。要用自己的双腿走路,总会像踩在刀尖上一样,每一步都是一个血印。
    让他们来指责我吧,让他们给我树立雕像,再往上砸满烂菜叶和鸡蛋。让他们把我骂做女表子和女支女,再为我正名。让他们在将来的痛里用争论谩骂攻击我来作为发泄痛的方式,因为我已经不会在意了。
    凌衍之笑起来,他突然想要喝一杯,一场烂醉,就像当初自己精美地暗自考量,一步步布置完家中的“案发现场”,然后站在阳台上那样。要跳下去其实相当艰难,他不是第一次站在那牢笼般的窗台上,看着被安全栏分割成细小碎片的天空,却始终鼓不起那样的勇气。为什么要主动地选择痛苦?绝大多数的ALPHA不是恶魔,反而是善良的圈养者;只要你乖顺地遵循相应的要求,放弃某些也许可有可无的权利,依照标准的模具找准自身的定位,幸福而平静的生活也不过唾手可及。
    但他望着铁窗外的天边,快要傍晚时的落日将天空染成斑斓层叠的色彩。每一天他站在这里,外面的天空的模样都是不相同的,它在变化,在流动,在他眼前华丽地铺展,浪漫地消亡;而他却只能停在这里,日复一日,像一块只会增加灰尘的、舒适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