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丝毫不怀疑,谭煜周死之前会先毁掉那些画,让自己真正的杰作只属于自己。
    “好啊。”班西答道。
    他其实不太好奇,但他直觉上感觉,答应下来不是件坏事。
    反而是谭煜周在他答应下来之后愣住了,脸上显出点抗拒又如释重负的矛盾表情,“那、那这边走吧。”他说着抬脚准备往楼上走,手上扶了扶楼梯扶手。
    ……
    二楼的房间里只有一幅画。
    班西看着那副画,画上的人也看着他。
    那是位明艳端庄的美人,雪白的皮肤深棕色的长卷发,颜料与细腻的笔触赋予了她一双蓝宝石般美丽的眼睛。
    栩栩如生,好像那些罗斯巴特藏宝室里被施加了魔法的画作,画中人一错神就会从画框里走出来,眉眼如新,楚楚动人。
    她长得像极了班西的母亲。
    班西见过照片里的母亲,也是一样的棕发蓝眼,艳丽又傲慢的美人。
    但也只是像极了。
    班西也见过父亲给母亲画的肖像,那么多那么多张肖像,和画中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神韵。
    她也像我。
    班西注视那双蓝色的眼睛时,竟有那么些自己在照镜子的感觉。
    比他现在更小一点,他还是“班西”的时候的神态。
    不得不说,他的父亲在艺术上是位无可挑剔的天才,看到的瞬间就让人知道他画的是谁。
    谭煜周没有去看班西,走到画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知道这不是她,那个什么魔法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可他就是让自己被欺骗了,不由自主地去寻找自己熟悉的那个影子,把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套在活人身上,就当做是亡者真的在生者身上复苏。
    但画笔骗不了人。
    他把颜色涂抹在画布上的时候,他的梦就醒了。
    “我没法再画她了。”谭煜周叹息,现实里他爱的人离去了,画笔下的她也被太美好又太荒谬的梦遮蔽了面容。
    于是他只能画出不伦不类的赝品,哪怕他逃进了庄园把班西关在门外,离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班西觉得挺可笑的。
    他就笑了一声。
    没什么恶意,他就是觉得这时候似乎是要笑一笑才比较合适。
    “没关系。”他听见自己说道,就好像是谭煜周佝偻的脊背上刻着入骨的对不起三个字。
    “我们都只爱自己偏爱的那一个,你也是,我也是。”
    自私自利,又何必有什么歉意。
    第75章
    班西走出门时看见时律正在没几步远的地方等他。
    谭煜周住的庄园颇有些历史, 又住着一个恋旧的主人,即使开着灯屋子里也显得沉闷昏暗,处处透出时间拖沓着脚步留下的痕迹。
    班西一开门, 外面的阳光和风涌进来,像是要迈进另一个世界似的。
    时律在树荫底下安静等着, 手揣在口袋里不怎么笔挺板正的站姿, 在班西出门前就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一般,推开门一抬眼, 正落入他的眼眸之中。
    收缩起的瞳孔呈现出更偏向于野兽的模样, 浅浅的金色从眼瞳最深处向外扩散, 叫人有些分辨不清楚这是他灵魂最深处的色彩,还是阳光融在了他的眼睛里。
    但这是他更偏爱的那一个。
    班西想。
    他的父亲既聪明又敏锐,或许作为一个普通人并不知晓也不能明白班西想做的事情, 然而他比罗斯巴特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察觉到班西想要做些什么。
    所以他给班西看了那副画,那个他原本打定主意要带进棺材里永远埋葬的秘密。
    所以他说不出口,可他确实试图在道歉。
    班西并没有觉得这些是对自己多么重要的事情, 任何人对任何发生过的事情所做出的任何反应——歉意也好弥补也好,再怎么样的悔不当初真情实感, 说到底只是在自我满足。
    他就算对谭煜周说一万遍我原谅你我宽恕你, 他身为“班西”的存在也不会因此产生半点变化。
    班西走过去,把自己塞进时律怀里讨了一个亲吻。
    借由时律身上的气息他很好地调整了他有点紊乱的情绪和能量, 得以平静地审视自我,审视在自己身上纠缠如毛线团的命运线。
    编织命运的存在为他编织出一条明亮而短暂的命运,由诞生向死亡如流星一逝,而后又接续上一段陈旧腐朽的线, 从另一段逝去的命运里废物再利用的线,延绵着或有火星闪烁跳跃, 照亮出重蹈覆辙般的纹路。
    班西只能看到过去,未来不可见,他也不愿意去窥视——在被窥探到的瞬间,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便会坍塌毁灭成唯一的单行道。
    而过去是已然固定的,任何时候他一回头,就能看见自己腐朽淤堵的命运之河在身后流淌,亡者的影子沉在河底,于是他在河水中照不出自己的样子。
    “班西”在水底望着他,眼波透过水光折射出一切他想看到的色彩,他再清楚不过这只是神秘作用在他精神世界的幻象,那般温柔的包容与母性不会属于罗斯巴特的族长。
    他只是幻想。
    然后让自己接纳了这个幻想。
    这样他的理性他的道德他的自我认知才可以与他的神秘共生,磨合成彼此都能够适应彼此的扭曲形态。
    这么讲是不是有点太含糊让人不太能搞懂到底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