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这张与记忆中没有丝毫相似的脸,忽然想起找到喻识的那个早上。
    他那时分明是那样高兴,他分明是赶了数个昼夜马不停蹄地去见喻识,他分明是一腔久别重逢的欢喜,开口说话,还是忍不住提了苍海玉,惹来喻识十分的不悦。
    也譬如,他与喻识现下这般。他明明已许久,都没有和喻识好好说过话了,可两三句之后,还是将气氛弄得如此糟糕。
    他素来都善于把局面搞得差劲,他自小就是这样。
    顾昙心下莫名地翻涌出酸楚,他忍不住又想起年少时的一次见面。
    他那时还算不得大,春色正盛,晴光遍地。父亲已鲜少带着他来云台,此番又来,似乎是为除掉门派周遭的一处精怪巢穴,请姑姑姑父出手帮忙。
    父亲嘱咐了他不许乱跑,他也知道,民间一般管他这种,叫“打秋风的穷亲戚”,是不招人待见的。
    但顾昙心里存着一个人,便趁着父亲与姑姑姑父寒暄,偷偷遛了出来。
    这个时辰,那人应该在练剑。
    他赶到演武场,果然瞧见了心心念念的人。
    年少的喻识已颇有些卓尔不群的姿态,在一堆穿着一致的弟子中,一下子落入他的眼里。
    顾昙怕被看守的弟子瞧见,便使了隐身术,悄悄躲在附近古木的枝桠上。阳光投过浓密的枝叶洒在他脸上,也洒在喻识挺拔的身姿上,他心下很欢喜。
    喻识正在上课,他门下主攻推演测算之术,于剑法并不如何精通,便只凝神贯注地看。
    他瞧见喻识拔出剑,身姿轻盈地过了梅花桩。白衣蹁跹,剑势飘渺灵动,像拂过山巅的一抹云烟。梅花桩下繁复的阵法只被惊动了一下,远远好过其他弟子的表现。
    然而,喻识停下后,却有几分愁眉苦脸。
    一旁静立的授业长老招手,喻识站定了,转过身去,那长老却拾起一旁的柳枝,刷一下抽在了他身上。
    顾昙正看得兴致勃勃,让这一柳鞭抽得心下一紧。
    他慌忙开了顺风耳,便听见这长老沉肃的声音:“刚才走神了?”
    顾昙只觉得这长老不可理喻,这样好的剑法,怎么可能中途走神?
    却没想到喻识当真点了点头:“对不起,师叔,我分神了。”
    顾昙便瞧见喻识又挨了一下,眉毛都皱起来了。
    他心底不满,却做不得什么,又听那长老问:“为什么走神?”
    喻识似乎是默了一下,抿了抿唇:“我方才,好像察觉树上有个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话还没说,便被长老严厉的呵斥打断:“以后你除妖诛邪,路边的花草猫狗鸟雀虫子,是不是都要分心去看一眼?是觉得修为长进了,便不肯对这些日常训练上心了吗?”
    “基础的功夫做不好,以后的修习都是空中楼台,日后别说出山了,怕是连自家门派脚下的邪祟,都没本事除掉。送你们出山,还不够给自家门派丢脸……”
    那长老疾言令色地训话,所有弟子皆垂着头。喻识也低着头,再没有看过来一眼。
    那长老的话悠悠飘在耳边,顾昙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还有些被酸楚溢满的疼痛。
    分明前一刻,他还沉浸在能与喻识不经意对视的欢愉中。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逃下树来,与姑父安排协助除妖的人手一起回了家,自此以后,再没有来过演武场。
    那是他原本就不配去的地方。
    他一个连自家周围的邪祟都没本事除尽的门派,有什么脸面三番五次地前去攀扯云台呢?
    如果他不去,喻识便不会被当众责骂了。
    他总是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
    他自幼,便是个心思敏锐的人。只可惜,他生不逢时,没有人在意过他潜藏的许多心思。
    第97章 收局其五
    顾昙收拾起满心思绪,地牢中灯火摇晃,他素来不动声色,喻识似乎也并没有看出什么。
    顾昙兀自缓和了心绪,平静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还可以问。我答应你了,会让你知晓明白。”
    喻识见魔修一事劝不动他,只能再寻机会。
    眼下他自身难保,最好不要再轻易惹怒了顾昙。
    喻识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你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重振流景阁?”
    “流景阁乃昔年第一仙门,与青江遥相齐名。”顾昙并未否认,“父亲传位给了我,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上。”
    喻识暗暗叹了一声,又问了一遍:“顾老阁主知道吗?”
    顾昙默了一下:“知道。”
    喻识不由无话可说,沉默片刻:“你从找到我那天起,计划就开始了?”
    脉脉灯火映在喻识乌亮的眼眸中,顾昙定定地瞧了片刻,却依旧没有骗他:“不是。”
    顾昙眸中意味深长:“比那更早。”
    喻识抬眸:“愿闻其详。”
    风雷锁一直扣在喻识腕上,没有修为抵挡,他腕上被磨出两道红紫的痕迹。
    顾昙低头瞧见,取出两方帕子,在喻识腕上垫了一圈,又重新扣上。
    喻识只笑了下:“何必?”
    顾昙神色更沉默了两分,却没有理会这话。
    重新扣好后,才开口:“你知道,大门大户那么多的人,为什么是最为衰微的流景阁,先找到的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