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七界之外说因果

作品:《保卫国师大人

    保卫国师大人 作者:风行水云间

    保卫国师大人 作者:风行水云间

    尾声1:七界之外说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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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墙很薄,穿过去时只是身体微凉,似乎与穿过普通云层没什么区别。

    眼前的景致没有太大变化,冯妙君与云崕脚下仍是宽阔得如同平地的金色树干,高高低低的枝条比山岳还庞大,尽头是郁郁葱葱的叶簇。

    传说中的长生界呢,是不是在树干的尽头?

    两人往前走不出几步,上方密不透风的树冠簌簌作响,有一青一白两头大鸟翩跹而至,缓缓在两人面前敛翅落下。

    它们身高都超过了两丈六米半,长颈长腿、金喙铁爪,头上还顶着凤冠,周身上没有一丝杂色,看起来神骏已极,品类却有不同。

    冯妙君注意到白鸟目生双瞳,不由得脱口而出:“重明鸟!”

    重明鸟是难得一见的强大珍兽,擅御风雷,一目双瞳是标志性特征,但在人间几乎绝迹。冯妙君拥有天魔记忆,也只见过两头,最高不过一丈,远不如眼前这只威风凛凛。何况她知道重明鸟都是浑身赤红,这头却是雪白,那更是珍罕已极。

    另一头青鸟形体流畅优美,尾翼很长、层次分明,看起来便是传说中的——

    “凤鸾?”

    云崕和冯妙君互视一眼,未料到穿过云墙之后一下就遇上两种上古珍禽。在人间,它们曾经出现在庙宇之中,接受凡人磕拜。

    “我们是接引使者。”白色重明鸟开口,声音清琅,“天神有请,随我们来吧。”

    想见他们的人,是天神!

    两人面色一动,却不显震惊。方才界神提及,他们就明白了:能让他代为传话的,能在上界等候的,还会有谁呢?

    甚至冯妙君心底还有几分跃跃欲试。那么多谜团,或许只有在天神那里找答案。

    两头神鸟矮了矮身子,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云崕的心伤严重,冯妙君先扶他攀上重明鸟背部,自己才坐去青鸟后背。两头大鸟呼地一振翅,往高处飞去。

    人间的禽妖,再快也不过像大黑三花那样。这两头神鸟却不须同风而起,就能扶摇直上几万里。

    周围的景致往后倒退得让人目不暇接,神鸟越飞越高,待两人再回首,都是目眩神移,半晌回不了神。

    他们已经飞出很远很远了,再回首,竟然就望见枝繁叶茂间衬着一个大千世界。

    那是人间,是他们的来处!

    冯妙君犹认得那几块陆地的轮廓,它们浮在蔚蓝的海洋上,表面覆着鲜绿,天空中还有白云飘荡。这一幕,很像她从前收在家里把玩的雪景球。

    她也望见天梯了,可是在人间无比宏伟的天梯并不是一株神木。

    它只不过是神木的一段分枝而已。

    这段分枝从神木身上延伸出来,穿入了大千世界的禁忌之海,直达底部,稳稳当当托起了整个世界。

    云崕喃喃道:“原来,我们的世界归于神木。”

    天魔袭击界神之前,天梯还在。也就是说,他们出身的大千世界,原本就被神木托举着。而天梯……天梯就是桥梁与通道,连接大千世界与神木树身。

    不妨就将他们的世界,看作神木的一片树冠。

    难怪界神会说,即便当年天魔穿透了大千世界的云墙也到不了长生界,原来是这一重原因。

    “天神开辟了七重界,以神木相连。”白色重明鸟解说道,“你们所在的南赡部洲,是第一重界,经过了三七天劫的就可以升入第二重界,即长生界。往上,还有五重天界。”

    神鸟飞了这么久,原来不过是离开了第一重界而已,它们正顺着主树干往上飞行,从头到尾都不曾离开神木的范围,就好像鱼儿遨游在珊瑚丛中。

    这已不是用震撼可以形容的了,人间的言语在神木面前苍白无力。

    后来,神鸟终于敛翅停了下来,尖喙朝着绿叶掩映的一个树洞点了点:“从这里进去吧。”

    ……

    树洞很黑,但是走不出几步就有光。

    循光而去,洞就到了尽头。

    外面,春光明媚。他们踏出去的步伐,甚至惊起一只憩在球菊上的蝴蝶。

    云崕发现,眼前赫然是个天井,四面都是两层小楼的回廊,抬头就是蓝天白云。地上铺着青石板,在光不常照见的壁角和缝隙里爬着苔藓。

    他回头,没有望见来时的路,只看到身后立着一株老榕树,得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老树的枝头抽出了嫩芽,但是树身上却破开一个大洞,成人猫着腰可以走进去。

    方才,他们就是从这洞里出来的?云崕伸手摸了摸,实心的,没有通道。

    他见识过的怪事太多了,也不太当回事,然而一转头却望见冯妙君怔立当场,脸上全是迷茫。

    她鲜少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此地有何不妥?”

    “这地方,我挺熟的。”她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胸口憋闷得狠了,“这是我养母在淄且聚萍乡的庄子。”她拍了拍身后的大榕树,“每到过年,我都在这里量一量身高,然后画道线。”

    树身上,果然留有几道黑线,有些儿歪扭。

    云崕也呆住了。安安绝不会看错,可他们离开大千世界,又骑着神鸟飞了那么久,为什么最后反而回到了这里?

    最后他指了指眼前的红木门:“推开门,或许就有答案了。”

    两人都有预感,这门背后就藏着一切谜团的真相。

    “这里通往花园,当季开的花儿是含笑。”冯妙君稳了稳心神,才伸手去推门。

    “吱呀。”

    红木门后头,果然是个园子。

    庄外就是大片农田,徐氏在这里种养的,是各式娇贵的鲜花。除了冬天之外,每个季节隔着院墙都能嗅到花香。

    方才她站在天井里,都嗅到了含笑花的香气。

    花园里姹紫嫣红,蜂飞蝶绕,到处都是团团锦簇,仿佛春天永不落幕。而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假山边上的凉亭里。

    凉亭里坐着一人,桌上摆着一水儿清瓷。这人拈着又细又薄的碗盖轻轻碰了一下瓷碗,发出叮地一声轻响,在这个春光明媚的园子里有余音袅袅的效果。

    亭里传出的声音几乎也同样清脆悦耳:“请坐。”

    冯妙君和云崕对视一眼,都将惊异之色收起,迈步走入亭中,并排而坐。

    眼前人是个女子,着一身云裳,青丝拢得随意,头上只戴一支金鱼簪。古怪的是,以冯妙君和云崕的修为眼力,方才进园时居然并未第一时间注意到她。

    她的存在太自然、太温柔,好似和这个园子融为一体。

    红泥小炉烧开了,她不紧不慢地沏茶,动作流利写意,仿佛饮茶的双方已是多年至交。

    冯妙君只觉得这女子很美,尤其那双杏眼里的温润通透,自己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可若是提笔作画,那张面庞又是模糊地,明明彼此相距不过三尺,她却怎么也勾勒不出对方的五官。

    这位就是天神么,有开天辟地之功的那位?

    “请。”女子亲手将热茶端到两人面前,那碗中汤色明黄,香气却是冯妙君久违了的熟悉。

    这茶碗,并不是大千世界常用的盖碗。

    冯妙君不禁愕然:“铁观音?”

    这女子笑了:“正是。”

    大千世界当然有茶,品类上千,但绝不可能有铁观音!

    冯妙君喉间微堵。曾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种种过往,现在已经遥远得像梦境。

    可是这盅铁观音提醒她,那不是梦!

    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问起了。冯妙君捏紧了拳头,好半晌才低声问:“为何接见我们?”

    他们刚刚穿过云墙,天神就派两头灵禽来接应,显然是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

    呵,其实这有什么奇怪?神明岂非就该无所不知?

    云崕感受到她的紧张,在桌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天神递过一纸文书:“这是我们立下的契约,如今条件达成,可以履约了,请你过目。”

    纸质材质不明,冯妙君和云崕展开来看了两眼,脸色就变了,变得格外奇异。云崕终是忍不住惊讶:“这契约是何时定下的?”

    文书上有条文,有落款,就是没有时间!

    “唔。”天神作沉思状,“按人间历来算,九十九年前。”

    九十九年前,她牛X到和天神定立过契约?冯妙君呆怔半天,最后苦笑:“我不知道。”

    无论是冯妙君还是天魔的记忆,对此都没有一点印象。

    “并不奇怪。你关于天魔的所有记忆,都截止在虚实界。此后种种,你都不记得了。”昔年天魔首领将自己的魂力凝成戒指存在虚实界,留下来的记忆也只截至天魔袭城那一天为止。此后的三百多年,对现在的冯妙君来说是一段空白。

    天神悠哉游哉抿了一口清茶:“九十九年前,曹卜道想给寿元将尽的妻子延命。此为天规所不允,所以你自动找上门去,顶替他妻子的生辰八字,随着鬼差来到了阴曹找我。”

    原来昔年代替曹卜道妻子进入地府的魂魄,是天魔首领!莫说云崕眼里写满意外,就连冯妙君自己也吃惊不小:“找你?”

    地狱道有别于大千世界,并不存在于现世。它本身就由神明镇守,天神在那里自然是来去无碍。

    可冯妙君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找天神做什么?

    她率领天魔一族袭击界神,导致人间晋入长生界的唯一通道消失,天神应该很恼火吧?自己那个时候送上门去,不是找死么?

    “是的,找我。”天神悠悠道,“彼时浩黎帝国已经覆灭两百多年,你和云崕也争斗了两百多年,却始终无法救出天魔族,最后终于大彻大悟,天魔一族为天道所不容,如想接着逆天而为,再纠缠两百年、两千年也不会成功。”她的声音带着感慨,“我很佩服你,居然能想起来跟我做交易。”

    文书里的条款写得很清楚:

    天魔首领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人间重开天路,而作为报偿,天道不追究天魔族闯下的泼天祸事,并且承认它们在南赡部洲有一席之地、允许天魔族拥有按序晋入上六界的权利!

    “原来如此。”冯妙君闭了闭眼,只觉世事荒诞莫过于此,“你不能直接插手人间,不能直接唤醒界神。”

    天神微微一笑,拂了拂手,周遭的景致就变了,从繁花似锦一下就进入了万物肃杀的秋天。

    云崕伸手摘下一朵小花,见它在掌心凋零。

    这可不是幻境。

    又一转眼,满园都是枯枝败叶,天上开始飘雪了。

    “在七界之外,万物由我心意。但是在七界之中,天地已有法则,我不能轻涉。”天神伸手敲敲桌面,残雪突然褪尽,草木复苏,不到二十息的时间里,这园子里又是一片欣欣向荣,每朵花都开得绚烂奔放。

    与此同时,假山上一小块石头却长出四肢,脑门儿上长出了两朵小花。它跳到亭子里飞快向天神行了个礼,而后不知溜去了哪里。

    天神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我也行走南赡部洲,快意恩仇,可是晋为天道之后,反倒不能随心所欲了。”

    修为到如今这等火候,冯妙君当然知道眼前的天神和驻守天梯的那位界神,都不能轻易干涉人间事务,此谓天行有常。

    天地法则从它诞生那一日起,就不容胡乱篡改,连天神自己也不能。

    因此无论天神再怎样希望界神回归、天梯复原,也不能直接下手摁死天魔族——即便在她眼里,它们真地如同蝼蚁——只能假手于大千世界里的生灵自行完成。

    这才是天魔首领敢于和天神谈判的筹码,她知道,天神一定会同意。

    天魔族诞生于天地混乱,历来不为六道承认,也没有晋入长生界的权利,哪怕它们的力量曾经远超世间生灵。用另一个世界的话来说,这就是黑户。昔年天魔首领率众冲击天梯,不就是为了给族人找出通天之法?

    寻天神定立这样的契约,也出于同一目的。

    兜兜转转,她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她一定要给天魔族找到出路。

    冯妙君指尖从文书上每一个字滑过,心里渐渐安定。

    “我当然会同意,这份契约就以黄泉水写就。浩黎国覆灭之后,你怂恿世人争夺界神祭坛的碎片,当作镇国的稷器,以此阻止界神回归。”天神也在看着她,“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场纷乱由起你而起,也该由你而终。”

    冯妙君正视她的双眼,从容道:“这上头的条件,我已经办到,天神也该履约了。”

    “当然。”天神微微一笑,将文书卷起,凑在红唇边低语一声,“去找怀柔,让他照办。”说罢一松手,文书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天神摊了摊手:“好了,界神会放回天魔。自即刻起,天魔也是人间一员,同样拥有上天梯的资格。天劫要考量功德,今后你要好生约束族人。”

    冯妙君站了起来,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肃声道:“多谢!”

    从诞生之日起,天魔就为这个资格奋斗了一千多年,直到如今终于梦圆,从此得到天道承认,不再是人人喊打。

    其中艰辛,实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天神含笑受了这一礼。

    转正,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很和气,冯妙君停顿一小会儿,终是问她:“我分明记得自己来自异世,并非南赡部洲之人,怎到最后又成了天魔?”天魔是南赡部洲的原住民,可她来自异世,这里明显有个悖论。

    云崕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惊异:“异世?”他今日才头一回听她提起!

    他目光炯炯,都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意味,冯妙君被他看得面上发热,下意识轻咳一声:“起初我笃信自己的魂魄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以‘长乐公主’的身份睁开第一眼的时候,就在升龙潭看见了你。”遥想当年,感慨良多,“只是此事匪夷所思,我从不曾对第二个人提起。”

    这也是她此前笃信自己不是天魔的原因。

    “这就要从你自带的麻烦说起了。”天神轻叹一口气,“当年你卸下修为、潜入应水城之前,曾经向族人发过毒誓,可还记得?”

    “是的。”冯妙君还能如数家珍,“我曾立誓要解救族人,分裂天下!”

    “这誓言与你我的约定相悖。可是行走世间二百多年,它早就变作你神魂深处的烙印,连地府的孟婆汤都无法消除。”天神轻轻鼓掌,“阎王都说,进入轮回的生灵千千万万,再顽固的执念在孟婆汤面前都会消散,除了你。”

    拯救族人的信念之坚定,竟然连孟婆汤都消不掉,天神其实是很佩服的。

    她嘴角轻扬,显然心情很好:“誓言不除,你的言行必要受其约束。于是我想了个法子,将你的魂魄投生去往我的故乡,先扯断你的因果链条,再借着异世的红尘清洗你的执念,希望你能摆脱它的影响。”

    “你也来自……”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这几句话带给冯妙君的冲击仍是太大。她云崕和互视一眼,都看到心上人眸里的震撼。

    见着桌上的铁观音,冯妙君就知道天神与她的世界有些渊源,却不想如此之深——

    至高无上的天神居然来自异世!

    眼前这美貌而神秘的女子眼波流转,露出怀念之色:“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从前,我也是个凡人。”

    那故事久远,甚至发生在波澜壮阔的战争史诗之前。

    冯妙君摁住了心头无数疑问。她知道,天神不可能尽答。最后她只幽幽道:“然而我并不是穿越而来的,对么?”

    天神给自己冲了一盏茶,有两分漫不经心:“何以见得?”

    “当我修习天魔秘术,第一次内窥自己的神魂,我就觉出不对了。”冯妙君缓慢而坚定道,“如果我来自异世,为何我的神魂面貌与长乐公主完全一致?那时我才刚刚学会内视,压根儿不懂得改变神貌的面貌。”

    人的神魂与身躯是同一副长相,这算是修行界的常识了。

    “我一直就是长乐,从魂魄到肉¥¥身都是,这才是唯一的解释。”冯妙君低低叹了口气,“后来我又觉得,所谓来自异界的一缕孤魂,大概只是一场来历不明的梦境。”

    “不是梦,你的确生在那个世界,也死在了那个世界,走过了一个完整的轮回。”天神摇了摇头,“是我取回了你的魂魄,连同生前的记忆一起。毕竟,你还要返回大千世界,完成与我的约定。”

    “在我的推演中,你的执念被捆绑在天魔的记忆里。只有洗掉这些记忆,才能同时洗掉曾经的誓言与执念。为了保险起见,你投生为长乐公主之后,我在你十三岁那年将异世的记忆送还给你。”

    “你知道的,在我们原来的世界里有一句老话,记忆就是人格。”她的面容在袅袅水汽中变得更加模糊,“我希望你能真正以另一个独立的自我人格行事,摆脱天魔的阴霾。”

    “不对!”冯妙君听到这里,却蹙起了细眉:“即便固守本我,这些年里,我依旧是……”

    这些年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谨守本心,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一切后果都导向天魔当初的誓言。

    新夏建立起来了,并且在她的领导下日渐强大。云崕统一天下、拼凑祭坛碎片的大业遥遥无期,并且天魔最终也被放了出来。

    “我还是完成了当初的誓言。”

    “你有你的宿命,曾经的誓言会极力牵引你的命运之线,正如云崕也有他的宿命。”天神微微一笑,“你们都完成了,却不仅止于当初的誓言。”

    她话里意味深长:“你们都突破了宿命的桎梏,最终改写了自己的命运,这岂非就是完满?”

    两人心头都升起一点明悟,若有所思。

    冯妙君完成了天魔誓言,的确放出了天魔、阻止了人间统一,却又不止步于此;云崕背负石心三百多年,曾以为界神重回世间之日就是自己的死期,然而他活下来了,并且前方是一片金光大道。

    尘埃落定再回首,心中就会升起无数感慨。这些感慨,今后都会化作境界上的提升。

    毕竟,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感悟、这样的执著,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云崕终于开声:“郝明桓何在?为何我会背负这样的宿命?”他的目光幽深,“我师傅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他声音平淡,可是冯妙君了解他至深,终是能觉察到他心底并不平静。都说虎毒尚不食子,无论黎厉帝出于什么目的,他对这个亲生儿子做出来的事实是令人发指。

    “那都是天机,谛听自然不会泄露,此时说来倒也无妨。”天神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天魔被封印之后,浩黎国与妖族的战争又持续百年。当时天地灵气仍然充足,妖怪可不好对付,浩黎国被拖得劳民伤财,于是皇帝终于想出一个馊主意:借用被封印的天魔力量!”

    “天魔知道自己被封印之后,魂力会越来越衰微。为了避免这个恶果,它们同意与浩黎帝国合作,出借部分力量,代价就是浩黎帝国要在民间为其培养信徒。信仰之力的好处,天魔当然是知道的。”

    云崕听到这里,忍不住去看冯妙君,只见后者点了点头,接下去道:“确是如此。不过浩黎国言而无信,斗垮了妖族之后就毁约。作为代价,在那以后浩黎国每一任皇帝的寿命都不会超过四十岁。当初,这一条毁约惩罚可是明确写在契约里的。”

    四十岁?云崕想了想,脸色微变:“天魔袭城那年,郝明桓已经三十七岁!”

    “浩黎国皇帝知道天魔的厉害,唯恐它在民间广开信坛、力量暴涨。毕竟那时候天地衰变,修行者神通大不如前,若是天魔自解封印逃出,世间再无敌手。因此战胜妖族之后,他反悔了,最后还是以子孙短命为代价,坚决毁掉了与天魔的协约。”

    “天魔袭城之后,郝明桓自知没有几年好活,浩黎江山又动荡飘摇,恐怕再也镇不住天魔,这才将它们都转移到石心,封印到你胸口去。”天神目光也从云崕胸膛扫过,“你要问他的下落?”

    她指了指云崕。

    “这是何意?”反而是冯妙君问出了这句话。

    “你原是半妖,不过还在娘亲肚里时,白龙就为你换血,将你变作了纯血的龙身。即便如此,你刚刚出生就被刺伤心房,命灶格外柔弱,就像烛火一吹就熄,怎可能供养封印了整个天魔族的石心?”

    哪怕是龙族,刚刚出生的幼崽也是格外脆弱。

    云崕的声音干涩:“所以?”

    “所以你每隔十日必须服用一枚保命丹,它能给你提供丰沛的生命供养。这就一直服至七岁,直到你拜谛听为师,能以修行增强己身。”天神看向他的眼神,带有一丝怜悯,“你可曾想过,保命丹是怎么来的?”

    云崕不说话了,薄唇紧抿,失了血色。

    “保命丹以强者的血肉或者内丹炼成,效力惊人却不霸道,不会反伤你的身体。当世,不会有比郝明桓更强大的修行者了。”天神也叹息出声,“给你换进石心不久,郝明桓交托了国事就自刎身亡,临终前嘱咐白龙,将他的血肉和神魂一起炼成灵丹,这样药效更好,才能助你存活于世。”

    云崕后背依旧挺直,却坐成了一尊木雕。

    真相竟然是这样,他吃掉了自己的父亲?难怪自有记忆开始,他就从来没见过郝明桓。

    心口忽然一阵剧痛,云崕闷哼一声,嘴角重新沁出血丝。

    “云崕!”冯妙君大惊。他心伤根本还未好全,这时哪经得起大喜大悲?

    云崕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许久都不再动弹一下。

    冯妙君伸手轻抚他坚实的背部,希望能给他一点慰藉。云崕心底的疼痛,因着生死相契的关系,她也感同身受。

    上天对她的男人,实在太不公平。

    天神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斟过一杯热茶,推到云崕面前:“再饮一杯,这可是好茶。”

    这杯茶与先前的铁观音不同,汤色青碧,带着沁人的芬芳。

    云崕放下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架式像是一口闷尽老酒。

    杯子还未放回桌面,他的脸色就红润起来。

    云崕咦了一声,伸手在自己胸口按了两下。那力道很大,冯妙君看得眼皮真跳,就怕他伤口再度绷开,皮破肉绽。

    哪知他呼吸都不曾错乱一下,肃容对天神道:“多谢,心伤已愈。”

    一杯茶水,就治好了他的伤口?冯妙君看向天神,记起她掌管生命之力,予生予死都在翻掌之间。

    天神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成全这一段因果。”郝明桓的儿子,不该再为心伤所扰。

    心里种种思绪,就像泥炉里的沸水,翻腾不休。云崕又出神许久,直到亭角有一朵木棉花被风吹下,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他才突然惊醒。

    他漂亮的桃花眼里血丝未褪:“这件事,为何娘亲从来不说?”为何娘亲要瞒着他,让他怀揣着对父亲的仇恨,度过了三百多年!

    “云崕。”开口的不是天神,而是冯妙君。她的声音低柔,像是害怕说出来的话会变作伤人的箭,“她希望你摆脱那样的宿命。只要你还恨着郝明桓,就会憎恨和反抗他带给你的使命。”

    郝明桓的心里装着天下,可是白龙的眼里只看见儿子。

    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忧思和执念,她宁可他好好儿活着,不要去管这天下兴亡,不要以自己的性命去拯救天下苍生。

    这样的心情和企盼,只有女人能懂。

    冯妙君轻轻握住了云崕的手:“都过去了。郝明桓和白龙的夙愿,你都已经完成。他们可称无憾。”

    云崕不语,只是反握住她的手,更加用力,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

    三百年红尘浊世的历练,让他的心性坚如磐石,这时只是感慨良多,情绪却不会崩溃。何况冯妙君说得对,再怎样的恩怨纠葛,也是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他该放下了,未来他有她,有无上大道。

    冯妙君问出了困扰自己最深的话题:“我丹田里的鳌鱼印记是怎么回事?”

    天神轻咳一声:“你的魂魄自异界归来后,就投胎去新夏王室,成了长乐公主。然而我推算你的命运之线,发现天魔的烙印竟然还未完全消除。这时候再做其他补救已来不及,只有将你和云崕以契约相连,才能让你时时着紧他的性命,不至于与他作对。”她顿了一顿,“何况云崕的确厌憎自己的宿命,有你在侧,才能确保他忠实履行。”

    冯妙君垂首不语。

    天神不仅知悉万物,也洞察人心。

    云崕一方面明确自己背负的使命,也为天下苍生奔走,另一方面却憎恨最终的宿命。

    对活下去的渴望,烙在每个生物的本能最深处。

    “现在这样么——”天神望着他们两人,笑吟吟地,“倒是意外之喜。”

    “就这样?”冯妙君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是这样。”

    天神的回答斩钉截铁,冯妙君只得点了点头:“对了,我失足滑落小搬山阵之前,在湖里见到安夏王后。她——?”

    “的确就是安夏王后。”天神轻笑,“那时她已经身在地府,却还挂念着你。我算出她与你之间还有一丝因果未了,才安排你们在湖边见面。你那时年纪小,只听安夏王后的话,这才有机会踩进搬山阵、去往升龙潭。”

    冯妙君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她在哪里?”

    “转生去了。”天神看出她的心事,“仍投在富贵权柄之家,你也见过的。”

    冯妙君又是欢喜又是惊讶:“我也见过?!”

    洗去前尘旧忆,才会有新的开端,安夏王后也不例外,冯妙君心里微微有些酸楚,更多的却是替她高兴。可是……她见过安夏王后的转世?

    阴魂在地府轮回,也需要花掉不少时间。也就是说,安夏王后投生至今,最多是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又在勋贵家中,又是冯妙君自己曾经见过的?

    那会是谁!

    新夏女王见过的臣民子孙太多了,她一时可想不起来。

    “还有什么要问?”天神倒是好脾气,“下一次见面,大概又要等许久以后了。”

    冯妙君倒真是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养母买来给我那枚玉珠?”怎会恰好就是启动祭坛需要的祭品?

    天神笑而不语。

    于是冯妙君懂了,转头问心上人:“云崕?”

    云崕脑海里思绪万千,犹未平静,这时也无心再问别的,只道:“前方可是长生界?我二人还有尘缘未了。”

    天神“哦”了一声,语调拖得很长:“成亲?”

    冯妙君面色一红,云崕郑重点头。

    “你二人有开天之功,可以晋入第六重天界。”天神很是爽快,“我给你们两年时间料理俗务,再去找界神罢。此后是前往长生界,还是直升第六重天界,就由你们自行决定。”

    她给两人斟上最后一杯茶:“正好,谛听也想当个主婚人,你们意下如何?”

    冯妙君看向云崕,她从他眼中望见了感慨万千,他从她眼中望见了柔情似水。

    “如此甚好。”

    “一事不烦二主。”冯妙君忽然想起,“我曾答应女魃,要帮她寻到丈夫的转世……”

    “可以。”天神点了点头,“前世果,后世果,他们还有一点因缘。”

    ……

    半年后。

    晋国扶郎城太守七岁的独生子到河边游玩,失足落水,幸得过路女子相救。

    孩子死死揪着女子的手,上岸吐完了水,仍不肯放。

    太守夫人赶到,千恩万谢。她见到救命恩人衣着朴素,谈吐有礼,再细问,对方是渡海逃难过来的,不由心生怜悯,想接应她到府中住下。

    女魃不答,反问小小少爷:“你想让我留下么?”

    她眼神里的专注,连七岁的孩子都懂了。他拼命点头,对她有说不上来的亲近感。

    “好。”她露出了修炼有成以来最温柔的笑容,“我留下,陪着你。”

    ¥¥¥¥¥

    界神回归、天门重开的这一年,被尊为启圣元年。

    之后,天地间的灵气日渐浓郁,风调雨顺,地见丰产,生灵兴旺。

    妖族开始繁荣,天空中也多出了修行者驭剑飞行的身影。

    已经持续了八年有余的魏燕战争,因为燕王的过世而偃旗息鼓。

    燕二十二王子赵棠继位为王,颁下的第一道圣令就是与魏和谈,最后以付出十二州的代价换来了珍贵的和平。

    无论是魏是燕,最后都没能吞并对方。这一直就是新夏最希望看见的局面。

    云崕辞去魏国师一职,轰动世间。

    新夏国师玉还真顺利产下一子,因此决定与丈夫在人间多停留十五年,再去应试天劫。

    启圣二年,也即是战争结束次年,新夏女王不顾群臣挽留,禅位于辅政大臣傅灵川,交割了军政大权。

    “我身份特殊,已经不再适任国君之位。”她身负新夏王室的正统血脉,却也是天魔第一人。让天魔当国君,眼下仍不合适。

    傅灵川从她手中接过玉玺,犹是难以置信,只疑身在梦中。冯妙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堂哥,我许久前就说过,你早晚能够如愿。”傅灵川即便在辅政之位也是尽瘁为民,从无懈怠,值得她以国托付。

    傅灵川定定望着她,眼里不知掠过多少情绪,有惊喜,有佩服、有感叹,或者还有那么一丝不舍。最后他郑重道:“也恭喜女王,得偿所愿。”他知道,她一直就想嫁与云崕,只是先前碍于两国世仇。如今,这层障碍不复存在。

    冯妙君微微一笑:“我已不是女王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傅灵川笑着感慨:“安夏先祖也曾有过一统天下的壮志,如今看来是不能了。”魏燕都有雄才大略之主,这梦想却从未实现过。

    冯妙君却肃容道:“新夏的疆域不小了,堂哥好好经营,为万世开太平即可功德无量,不要再像赵回和萧衍那样,想要一统天下。浩黎帝国就是前车之鉴,何况那时它只是占据南赡部洲四分之三的土地,最后还是黯淡收场。”说到这里,有些唏嘘,“另一个世界曾经致力于天下大同,如今却是数百小国各自安好,人们也能安居乐业,南赡部洲迟早也会有这一天。如今天路已经重开,人间又有变象,浩黎帝国的故事不可能再重演了。”

    执政多年,其实她已经看得既清楚又明白。另一个世界都从未达到过天下一统,何况比它更加广袤几倍的南赡部洲?这个世界生产力普遍落后,单一的帝国不可能统治这么广阔的土地、这么庞大的人口。

    傅灵川忍不住笑了:“真不愧是天魔。”

    冯妙君耸了耸肩膀:“自己发下的誓言,自己拼了命也要完成。”

    当年她作为天魔首领潜入应水城之前发下的分裂天下誓言,可没有加注期限呢。

    二月二,也就是“龙抬头”这一天,云崕与冯妙君在白象湖畔成亲,云崕的师傅谛听居然亲来现场,与长乐公主养母徐氏一同主婚。

    包括冯妙君在内,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神兽。不过谛听这会儿是人形,身材清瘦,五官并不出众,只是脾气十分温和,看起来没有一点神兽的架子。

    婚典隐秘而隆重,但是天现祥瑞,谓普天同庆。冯妙君不再是新夏女王,云崕也卸任魏国师之职,他们携手终可名正言顺。

    婚后第三天,冯妙君将黄金城归还于晗月公主。苗奉先的儿子长大了,道行日渐精深,又有莫提准和整个晋国为后盾,有能力守护母亲与黄金城了。

    又过不久,湖畔有真龙迤逦升天,腾云驾雾飞向神木,引来众多平民顶礼膜拜。

    从那之后,南赡部洲上再也无人见过云崕夫妇。

    据说,长生界里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尾声1:七界之外说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