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红楼 作者:九悟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合成三法司。手机端 于宣武门里街西侧的阜财坊。整条胡同里，都是三个衙门的官衙。都察院便在胡同的东侧。

    三月十三日傍晚，贾环带着长随钱槐步行前来，进到都察院后的监狱里。熟门熟路。他当年进来过。

    以贾环在周朝官场的资历、人脉，算墙倒众人推，进入监狱探望山长并不会有问题。

    夕阳渐渐的落山。都察院的监牢窗口，光线渐渐的黯淡下来。张安博牢房附近的牢房。被关押的张承剑、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都静坐在铁栅栏前。

    明日便是行刑的日期。临死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山长提议举办一次会，如同当年在书院里！当年，每到新春，书院必定举办会，选拔书院最优秀的弟子，以为院首！

    众人赞同。

    贾环没有哭，只是眼睛红着，心情绪激荡。将酒杯、食盒一一的分别放在山长、叶先生、大师兄、张承剑他们面前。他充当的是当日童子的工作。他这些天早来探望过。

    山长宽厚的一笑。张承剑带着苦笑。叶先生态度淡然。公孙师兄洒脱。众人神态不一。

    罗向阳，卫阳，乔如松纷纷坐在牢房的走道。纪澄，易俊杰站在门口侍立。

    一切都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大家都在京城西郊妙峰山下的闻道书院西南角的曲水院！那里，山林起伏，竹林如涛，有溪水潺潺，风景如画。

    山长主持会。他在狱近两个月，气色不佳。七十六岁的老者须发皆白，衣衫半旧。他环视着众人，微微一笑，朗声徐徐的道：“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为乐事。

    夫人之一生，如沧海一粟，须臾而逝！人固有一死，何必哀叹哉！今日会，以此时心境为题，畅所欲言，直面生死！”

    大师兄公孙亮坐在铁栅栏前，洒脱的一笑，道：“老师，弟子先来！”大师兄当仁不让！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

    公孙亮高声吟诵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我闻道书院自二十余年前创办，至今则北直隶生员、举人占有三分之一。今遭此难。我以此句为叹！”

    语出屈子的《离骚》。白话：众女嫉妒我的容貌，散布谣言说我善淫！引申义是：别的大臣嫉妒我的才能，在楚王面前说我的坏话！

    公孙龙此句，是认为闻道书院为天下书院之首，木秀于林，被人所伤，引起天子猜忌，而导致书院被查封，被毁！

    事情经过可以是理解成这样的！宋溥搞字狱嘛！但，真实原因，未必是书院独秀之故。但，可以看出大师兄对书院独占鳌头的自信、骄傲！

    大师兄人风骨，不肯逃生。他内心，还是有不满的！屈子此句，究竟有没有暗讽刺楚王不昏庸呢？

    山长笑一笑，坦然的道：“约，此事非你所想的那样。是我书劝谏天子，以至于连累诸位君子！外头有御史奏章，辱骂者有之，称赞者有之。

    辱骂者且不论。赞许者有人称我为国朝人的脊梁。我想我并不是。人、大儒？什么是？所谓的人风骨，外圆内方！要妥协总能有借口圆过去。可我是不成的。

    圣人说：质胜则野，胜质则吏。质彬彬，然后君子。我恐怕为第一类人。咱们这些人，除却子玉，都是质朴君子。”

    监牢响起微微的笑声。有一些苦涩的笑声！

    贾环揉揉发红的眼睛，道：“山长强解圣人之意。弟子能如何辩解？”

    叶鸿云温和的一笑，接过话头，道：“子玉昔日可是巧舌如簧啊！”又道：“山长不必愧疚。我等从未责怪山长。书院与山长，本为一体。”不能书院享受山长的庇护时，理所当然。而山长出事时，嫌弃受到山长的牵连。这岂是读书人所为？

    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纷纷点头。

    叶鸿云再道：“约提起离骚，我亦想引用一句。自书院创办起，我便在书院里教授弟子。今日书院查封，我心无所求。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保持清白节**于“直道”，这本为古代圣贤所称赞！

    叶先生的意思是，书院无罪！

    山长点点头，举杯与众人饮一杯，看向胖乎乎的长子，目光慈爱，道：“伯苗陷于此地，做何感叹？”

    张承剑是秀才，多年追随在父亲身边处理事务，并没有在书院读书。这时，苦笑一声，“爹，我不想死啊！可是，那有弃父而走的道理？”

    背弃父亲逃走，他还算是个人吗？他父亲陷落在监狱里，他愿意以身相替。但雍治天子不吃这悲情牌，将他一起下狱论斩！

    张承剑说的情真而意切。怕死，却不得不死。狱会的气氛有些悲壮！

    张安博长叹，道：“痴儿！”

    贾环用力的抿抿嘴。

    …

    …

    江讲郎、吴讲郎都是苦笑着表达这个意思：想走，却走不了，叹道：“我不如约洒脱面对。”

    翰林编修罗向阳再也忍不住，直抒胸臆，道：“山长，我有一句。”当日，雍治九年的新春会，罗向阳罗小胖罗君子如朝阳初升，自有一股豪气、冲劲。

    罗向阳道：“我明日便书辞官！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时刻以君子来要求自己。慎独。然而，君王不值得辅佐，何必还求官！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公孙亮抚掌道：“善！当浮一大白。”

    他当日早和贾环讲明他的想法：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何必恋栈不去。

    山长笑着摇头。叶先生等人举杯，响应大师兄。

    罗向阳坐在贾环身边。贾环开口，声音有些哽咽道：“雍治九年，当日七子争锋于会。我得院首。除庞士元于吐火罗，余者今日俱在此。我说…”

    山长举起手掌，制止道：“子玉，今日会，你不许开口！”他知道他最得意的弟子身有着什么样的压力！他当日书前委托子玉善后。而如今的结果是诸位君子同死。不必再把子玉搭进去了。

    乔如松时年三十五岁，他性情厚道，人品好。但此刻，老实人都有怒气。谁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师长、友人去死？道：“山长，我来说。民不畏死，何以死俱之。我明日便书痛骂当今天子！”

    老实人发怒！他彻底的愤怒了！

    如此气氛，卫阳卫神童亦无法自抑。按说，以他的身份，同样是不合适开口的。他是卫大学士的亲孙子。但此刻，他更愿意将自己当做闻道书院的一份子。当年七子争锋，他也在场！

    卫阳动感情的道：“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书院虽然毁掉，但它还在我们心。书院一系，承两程，下接朱子。元皓不才，亦不辞官，愿继承山长遗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今的学术流派，主要可分为理学、王学。而闻道书院一系便是理学。但其包含、吸收了一些王学的思想。山长并非腐儒！公孙师兄的学术成，便在于此。

    他结合贾环和他聊天的一些思想、观点，糅合两家之长，走出自己的道路。然而，他的学术之路，止于此，止于雍治二十一年！

    张安博宽厚的一笑，道：“元皓志气可嘉。诸君同饮！”与众人共饮一杯酒后，再道：“子曰：取乎其，得乎其；取乎其，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立志当立！元皓之言，我并没有作到啊！然，先贤所训，我等身体力行而向之！诸君子都有所言，我亦当直白。我最爱屈子离骚。当以此篇而言：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易俊杰、纪澄两人看着会，心向往他们的气度，面对死亡的探讨、宪法。或许，他们正在见证国朝历史的大事！今晚之会，当传诸后世！

    纪澄此时，亦心迷茫。他知道贾院首的计划：推雍王位。但现在的局面是，雍治天子还没死，只怕贾院首已经死了啊。

    敢问路在何方？

    …

    …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晓星沉落。

    都察院的一名老吏来通知了一声。贾环等人出都察院，在外面等着、送行。而山长等人，准备奔赴刑场。

    天色渐渐的亮了，都察院里来人渐渐的多起来。主审的宋溥，三法司的官员，锦衣卫。来给张安博送行的好友，御史、官员。

    午八时许，贾环，罗向阳，纪澄，卫阳，乔如松，易俊杰，张四水，骆宏在都察院外的柳树下，看着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的囚车徐徐的使出都察院。

    送行的队伍们，沿途跟着。

    “呜呜…”骆宏失声痛哭，踉跄的跟着走！他昨日未到狱，实在是，他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山长的死！还有叶鸿云他们。他怕他受不了啊！他真的很软弱。

    贾环没有动，低声问张四水，声音哽咽，“伯仁，恭斋他们到了吗？”

    张四水摇头，“子玉，没有。”

    他的眼有怒火。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性格沉毅，勇猛！指挥作战的风格非常刚猛！他也是书院的一份子！他又怎么能忘却那断求学的时光呢？

    按照脚程推算，秦弘图他们应该抵达保定府。

    这是一个预料的结果，贾环痛苦的闭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