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_第195章

作品:《贫僧

    贫僧 作者:时镜

    竟然是他。

    终究是他。

    ……

    在那晃动的油纸伞落下来,遮挡了那坠落的风雨, 也遮挡了他视线的刹那, 沈独心底百转千回, 但最终什么也没留下,不过那样简单的两个字——

    是他。

    如此而已。

    满世界的喧嚣都在这一刻去远了,冰冷而潮湿的空气里原本混杂着的烟呛味儿与土腥气都散了个干净, 取而代之的是那在他旧梦里萦绕已久的旃檀香息。

    抬起眼,只能看见他雪白的袍角。

    还有周遭远远站着的那许多面色难看的正道中人。

    分明是一种堪与天下为敌的姿态,可为什么,他心底竟生不出一点的担心来,反而满心都是一种奇异的放松。

    几滴血沾在眼睫上,沈独费力地眨了眨眼。

    在失去知觉倒在那一片污泥里之前, 他脑子里唯一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老子全盛时都打不过他,凭你们,也配?

    沈独很久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倒在泥地里酣眠。

    那曾享誉天下的白衣僧人便挡在他的身前, 庄严的宝相里带着几分微微的冷然, 但无论动手激烈到何种程度,都不曾让那乱飞的刀剑, 惊扰他清梦半点。

    这是一个染血的夜晚。

    也是一个传奇的夜晚。

    在今后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种种附会的闲聊中, 它被渲染了太多奇幻不可思议的色彩,可唯有今时今日在场与那僧人交过手的人才知道,一切一切奇丽的渲染在那僧人雪白的僧袍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分明是低眉垂眼的一片慈悲,可竟无一人能在他掌下翻覆, 更无法越过他伤到那本已强弩之末的邪魔半点。

    言语不能动,刀剑不能损!

    他就像是长夜里那长明的莲盏上高伫的神祇,让人生不出半分的冒犯与亵渎。

    “刷拉拉……”

    骤雨倾盆。

    在那僧人隔山一掌印在陆帆身旁之后,所有人对望了一眼,终于是骇然又忌惮地退走了。

    雨声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

    怎样来,便怎样去。

    除了满地狼藉的鲜血与背后那客栈已经冷却的废墟,什么也没留下。

    姚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根本不知道这僧人与自家道主有什么关系,可在见识过他刚才以一人之力逼退所有人的恐怖修为之后,竟有些不敢上前。

    于是只能怔怔站在雨里看着。

    看那一身雪白僧袍终于被雨水打湿了的僧人,弯下腰去,将他们那不知是重伤昏迷还是累极睡着的道主打横抱了起来,也没跟他们这些妖魔道的人说一句话,便往这五风口荒城的另一头走远了。

    分明才三五步,可人影却一下没了。

    直到足足半刻过去,姚青才一下反应了过来,瞪大了双眼,发现了这个让她不敢相信的事实:她竟然眼睁睁看着一个天机禅院的和尚,带走了他们道主!

    “姚、姚右使,我们、我们怎么办?”

    有人还有些恍惚,只觉得人在梦中,悄悄凑上来,小声地发问。

    姚青立刻就炸了,大叫起来:“什么怎么办!干你娘!道主都丢了!还不赶紧追上去找啊!”

    然而哪里还找得到?

    早没了影子了。

    对沈独来说,这一夜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个绵长的梦境。梦里他杀了东方戟,东方戟杀了他父母,然后他忽然又化作当初那个恶意初长的少年,发着抖,却格外冷漠地看着那两个本该与自己最亲密的人流干了血,在痛苦中咽气……

    梦忽然就成了噩梦。

    到处是血腥的杀戮,滔天的火光,他一会儿拿着刀,一会儿持着剑,在尸山血海里奔走,像是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无论怎么走也找不到方向。

    万般的惶恐与迷茫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可他竭尽全力也无法听清,那声音说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疯了一样追着那声音去。

    一会儿觉得那像是寺庙里的钟声,一会儿又换成了哭喊声,一会儿又好似僧人吟诵经文的梵呗……

    他走了好久好久,也听了好久好久,终于到了那迷宫的边缘,也终于将那声音听清了。

    万般的幻象都消失一空。

    梦境里只有一间竹舍,是那僧人含笑坐在台阶上,问他:“沈独,你还觉得,我喜欢你吗?”

    不是贫僧。

    是我。

    沈独一下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的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初落难逃至不空山的时候,仔细一看才发现环境虽然似极,却不是昔日那竹舍。

    也是山林里的小屋。

    只是要更破败、陈旧一些,像是山间打猎的猎人偶然歇脚之处,漏风的墙上还挂着一张破了的兽皮。